中英项目——中英性病艾滋病防治合作项目,英国政府出资,与我国合作,旨在提高我国对艾滋病的有效应对能力,遏制日益增长的艾滋病传播速度。
小姐同伴教育——培养性工作者中的骨干人员,由她们对同伴进行预防艾滋病的教育。“小姐同伴教育”是中英项目的一个重要部分。
当性传播成为艾滋病蔓延的主要途径时,对性工作者这一传播链条关节点的干预,就成为不得不面对的任务。
一项名为“小姐同伴教育”的防艾探索正在云南和四川两地推行。记录人物故事的同时,我们尤其关注其间的政府角色。
政府究竟应如何行事?从打击“卖淫嫖娼”,到直面性工作者——这的确是一个挑战。
杨姗姗:小姐领班的双重生活
7月1日下午2时,28岁的杨姗姗身着艳丽的傣族长裙,袅袅娜娜走在云南保山的街道上。她没有为裙子配上漂亮的傣族式小包,而是肩挎一个大大的黑色布包。
“你知道我为什么用这么个大包吗?”她说,“我可以用它装很多安全套。”
在云南防治艾滋病领域,杨姗姗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中英性病艾滋病防治合作项目(以下简称中英项目)的一些官员和工作者,会时常提到她的名字。在昆明,一位性工作者也对记者提到:“保山有个杨姗姗……”
杨姗姗是“小姐同伴教育”的一名工作人员。她的状况有点特殊,即使在全国也很难找到类似的第二个人。她做过舞厅小姐,现在是小姐领班。夜里与客人喝完酒,小姐妹们散去,她关上大门,大睡一场,第二天下午,就背着大包,里面装着安全套,走街串户,去找那些站街的性工作者,宣传防治艾滋病的知识。
杨姗姗顺着保岫东路悠然走过。保山是云南西部的一个城市,别称“兰城”,以种植名贵兰花得名,但经济并不发达,街道上闲人很多,男男女女在路边站着,坐着,蹲着。
杨姗姗脸上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眼睛却已扫过了路边的所有女子。“这个是站街小姐。”她轻轻对记者说。那是一个30多岁,身穿白色套裙,坐在路边花坛上的女士。“那个也是。”她眼睛望着远处。那是一位年纪更大的女士,站在路边的树荫里,无所事事。“她们在等客人。”杨姗姗说,“我都认识她们,但是因为你在我身边,她们不会与我打招呼。平时我一个人,她们老远就冲我笑。”
走到保岫东路208号,一个沿街的铺面,上写醒目的大字:“中英项目欧洲前景集团健康亭”。杨姗姗弯腰开锁,将卷帘门“哗啦”打开,笑道:“到了。这就是我的地盘!”
这个被称为“健康亭”的地方,是中英项目的一处据点,针对那些流动性强的“站街”性工作者,提供卫生咨询服务。杨姗姗被聘为这里的负责人。
屋子的墙壁上贴满了防治艾滋病的宣传画,门右边摆着一张麻将桌,左边是一个玻璃橱柜,里面摆着一些健康宣传小册子,成盒的安全套,还有一个塑料男性生殖器,这是杨姗姗向性工作者传授健康知识的道具。
有时候,她会呆在这里,和那些“姐妹们”看电视,聊天,打麻将,谈论防病知识,期待这里成为性工作者们喜欢的俱乐部。
杨姗姗坐在藤椅里,眼睛看着外面的车来车往,一边等她的姐妹们,一边讲她的故事。
“保护我舞厅的小妹们”
我从来没想到会做这个工作。本来,我白天卖手机,晚上在舞厅当领班,很忙。
两年前,中英项目办的宋鹏飞医生找到我,希望我做“同伴教育”
的工作人员,在小姐中培养一些骨干,再让这些骨干在小姐中宣传防治艾滋病的知识。我去听了两次课,觉得做这个事情挺好。这个工作如果没人做的话,艾滋病不就蔓延得特别快吗?能保护自己舞厅的小妹们,并且一传十,十传百,像网一样,把知识传播开,不是很好吗?
我给父亲打电话说这个事———家里都知道我在舞厅工作,我从不向他们隐瞒。父亲很支持我,我就把白天卖手机的工作辞了,听老师讲课,晚上回去给小妹们讲。
我采取的方式是与姐妹们逛街,打麻将,到我家里做饭吃。这些场合都可以聊。我会问:“昨天客人怎么样?有没有用安全套?”
你要讲艾滋病,就要把生活带进去,一见面就讲艾滋病,谁会跟你玩?我给她们讲知识,就是在一起玩的时候。她们打牌,我给她们做“菲佣”,倒水,捏背,讲故事。
我们很多姐妹喜欢看《知音》,我也喜欢,我虽然文化不高,但还看得懂。最近有一期讲一个艾滋病人的故事,他有一次在发廊里发生了高危性行为,得了艾滋病,并传染给了妻子。我就和姐妹们聊这个故事。
她们要赚钱,肯定是要出台的(与客人发生性关系)。我会提醒她们,客人怎么样?是熟客吗?一定要用安全套。
有些客人对家庭负责任,会提出用套的。而有些素质低的、对家庭不负责的,根本不用。
我和我舞厅的小妹们感情特别好,有一次我去昆明接受培训,才几天,回到保山,小妹们就抱着我哭。她们特别信任我,也特别尊重我的意见。做小姐的,赚钱不容易,我不扣她们的台费。小姐的领班,一般是要扣小姐的坐台费和出台费的,比如小姐出台赚100,领班会扣10元20元。我的工资每月800元,所以姐妹们说,我是保山最穷的领班。
现在她们出台,会先跟我要安全套。有时我也会做客人的工作。晚上来了客人喝酒,问我:“白天请你出去喝酒,你怎么老不去?”我说我白天在做预防艾滋病的工作,没时间。他们问:“保山有艾滋病吗?”我说:“有啊,多着呢。”他们说:“吓死我了!”现在,当我舞厅里的小姐要出台的时候,有时她们自己不跟我要安全套,但会有客人主动跟我要。
“我与站街女姐妹相称”
做舞厅小姐的很可怜,她们“站街的”就更可怜,要多给她们一点关爱。
我把这里的性工作者分为三类,第一是舞厅小姐,第二是发廊小姐,第三是站街小姐。前两者文化素质高一点,工作场所比较稳定,还好沟通,站街的性工作者就太难沟通了。以前的防治工作,往往很难涉及到她们。
今年,中英项目办想在“站街”的性工作者这方面作出突破,问我愿不愿意做这件事。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见到这些站街的性工作者,我总是特别难过。
她们岁数都很大,大多数30岁以上,有的40多岁,价钱很低,最多几十元。住的地方只有一小间,除了一张床,就是一个小柜子。她们大半是结过婚的,其中又有半数离婚,家庭很困难,特别可怜,聊到伤心的时候,她们不哭,我自己先哭。
站街的性工作者为什么从事这工作?如果问她们,百分之百是因为家里没钱,孩子要上学,老公没本事,老人要供养。谁不愿意在家里好好过日子?一个住旅店的性工作者告诉我,这几天老下雨,生意不好,她赚了100块钱,给自己买了一把雨伞,给女儿买了一箱方便面,剩下的60块钱捎回家买化肥农药。
我第一次去找她们时,她们以为我是疯子,不理我,有的把我当成推销安全套的。我对她们说:“我是来和你们做好姐妹的。”她们会问:“你怎么可能和我们做姐妹?”我说:“怎么不可以?我也是在舞厅里做过小姐的。”
我与她们姐妹相称。我对她们说,你们不必告诉我真名字,只要随便说个名字就行了,姓也可以。我不能冲她们“哎,哎”地叫啊,我就称她们“赵姐”,“李姐”,有个年纪小的,才17岁,我就叫她“小宝贝儿”,“小乖乖”。
有时候我给她们材料,她们会说:“小妹,我不识字啊。”我说没关系,我也没文化,我讲给你听。说真的,书本上的语言,我自己都不是很懂。有一次我对项目办的老师开玩笑说:“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特没文化,和她们好沟通,才找我?”
跟她们交流,做艾滋病知识的宣传,不能照书本上的讲,要是这样讲的话,她们一是文化程度低,听不懂,二是会想,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文化程度比我高?怎么那么神气?
去找那些站街的性工作者时,我会把戒指、项链全拿掉。站街的性工作者自尊心和自卑感都特别强烈,我不能表现得比她们优越。
我做了一些调查,问她们最需要什么样的帮助。你知道她们的回答是什么吗?其中一条是能得到免费的安全套。
“送你安全套,只要你们用!”
我们建立这个健康亭,就是要小姐们来聊天,看电视,打麻将,同时能了解到性病、艾滋病知识。但是,她们太忙了,要拉客人,没时间来这里,我只好到外面去找她们。
我得说服她们用安全套。我们项目的安全套成本是4毛钱一只,但她们还是不能接受,一般是买两毛钱一只的,“反正不漏就可以了。”所以我申请了一批半卖半送的安全套,两毛钱一只,如果她们实在没有钱,那就送给她们。没关系,只要你们用!
有些性工作者会这样想:客人用不用套我不管,只要多给钱就行。很多客人也不想用套。
我跟香港的老师学的,要教她们说服客人,说什么样的话,用什么样的语气,有时我会用一个小妹的身体做模特,教给那些性工作者一些方法。
我还告诉她们,姐妹们要一起来保护自己。只要大家都坚持用安全套的话,客人到了别的地方,遇到这样的情况,不用你们开口,就会主动用安全套。
现在,我已接触了180个人左右,这样,整个保山市隆阳区的街边性工作者,我已接触了一半。现在已经有人主动向我买安全套了,也有人身体不舒服,就打电话找我,我会打车带她去看病,还借钱给她。
“我脸皮再厚,也会害羞”
当我去和那些性工作者聊天时,她们以为我这个工作能赚很多钱,我就乐:“你看我像不像二百五?”
做这个工作,我的月收入就是250元。做公益事业肯定没钱,如果是为了钱,也就不做这个工作了。
为什么做这件事?做见得了阳光的事,内心没负担。自信来自哪里?我现在做的是好事。
我从小就自己选择生活方式。15岁当酒吧老板,是德宏州芒市最小的“老板娘”,我坐过台,但没卖过身,做过导游,在赌场发过牌,也赌过钱。我有过痛苦的经历。你看我这手腕上的几道刀疤,我后来买过很多祛疤的药,也去不掉。小时候如果别人关心我,我也不至于把自己糟蹋成那个样子。
那种被歧视的滋味太难受了。别人歧视过我,所以我不歧视别人,我要帮助别人。我从继父那里学会了宽容,要宽容地对待别人。我原来不叫杨姗姗,这是继父给我起的名字。我做防艾的事情,希望给这个名字增添一点光彩。
但是,我很累,那么多的性工作者,我一个人,怎么聊得过来啊?有时我就乱想,赶紧找个人,把自己嫁出去,晚上不必到舞厅上班,专门做白天的工作。
现在我在小姐中发展了6个宣传员。我想,既然是同伴教育,她们在一起,比我更容易沟通。我对她们说,你看,有那么多的姐妹,我一个人也聊不了那么多,你们帮我和姐妹们聊。我教育这几个小妹,如果我的身体吃不消,做不下去的话,她们接着做。如果她们不做,希望一定有人做下去。
小妹们说我的脸皮特厚。为什么呢?因为我找那些性工作者,很多时候她们不理我。她们会说,我忙啊,打麻将呢。她们有的打麻将,有的睡觉,有的接客,有的不见人影。如果有人理我,我就高兴得不得了,晚上多喝两杯,如果不理我,我回来就生气,不许别人理我,说“我烦着呢”。
前几天实在不想做了,因为去跟她们谈,好像我是在求她们,对我根本不理解。我脸皮就算再厚,也会害羞的。
我只希望她们能理解我,对自己好一点,不要得病,就是对别人好,对社会好。
7月2日下午5时半,杨姗姗与舞厅里的小姐QQ——她两年来的铁杆“跟屁虫”,一起走进一条小巷,去给宣传员发放小证章。几位三四十岁的性工作者坐在临街房的门口,有的打毛线,有的看杂志,正在等着客人。看杨姗姗来了,远远地就笑着打起招呼。
“我前两天病了,你们也不来看我。”杨姗姗嗔道。“哎呀,你也不捎个口信,我们去看你啊。”大家叽叽呱呱地说,“现在好了吗?”
“好了!”杨姗姗笑着,拿出证章,并拎出一大串葡萄送给她们,“有空了到我那里坐坐啊。”
告别姐妹们,杨姗姗微笑着回家。吃完晚饭,她就要回到舞厅去做另一份工作。她说:“白天的工作让我充实,在做这工作之前,我不知道她们需要我,不知道这个社会需要我。”
保山:要扫黄 也要防艾
正是有了政府的支持,医生们才能一步步进行防艾探索。保山,一个偏远的滇西小城,获得了国际承认的防艾成果。
医生:没有政府重视 我们寸步难行
6月30日晚上,记者住进云南保山市一家宾馆,刚放下行李,房间电话就如影随形:“先生,需要按摩吗?我们的小姐很漂亮的。”
谢绝,放下电话,发现电话机旁摆着两盒“双蝶牌”安全套。上面的说明很有保山特色:“保山市隆阳区中英项目办提供”。
今年3月1日,云南省政府制定的《艾滋病防治办法》开始施行,要求在提供住宿和营业性娱乐服务的公共场所,摆放安全套或设置安全套发售设施。有专家说,云南在全国率先作出这一举措,影响深远。
在这一办法施行之前半年,在保山市隆阳区,已经有大批安全套静悄悄地进入宾馆。这一工作,即是由隆阳区中英项目办推动的。
在这个比较偏远的滇西城市,安全套成功进入宾馆,并不是他们惟一的成就。在性工作者的同伴教育方面,他们走得更早,步子迈得更大。隆阳区的1100多名性工作者中,中英项目办已培养了大约90多名骨干,由她们对性工作者进行日常教育。
但是,这些骨干大多分布在歌舞厅和发廊中,这些人与老板有比较固定的约束关系,容易找到和沟通,而大量散布街边和旅社的性工作者,因为隐蔽性、流动性强,大部分人接受不到健康教育,使用安全套的比例很低。中英项目办调查发现,不同工作场所的性工作者,坚持使用安全套的比例差别很大,如歌舞厅70%,街头只有30%。
“如何做街边性工作者的工作,对全国来说都是个难题。”保山市隆阳区中英项目办副主任宋鹏飞医生说。
他说,他想试验一下,搞清街边性工作者的结构、社会网络、文化程度,以及她们的需求,探索出一种模式来。在中英项目和欧洲前景集团的支持下,隆阳区中英项目办开办了一个健康亭,聘请歌舞厅领班杨姗姗,专门针对街边的性工作者开展工作。这是一项探索性的工作。目前她已联络、培训了约180人,占总人数的一半。
而记者最感兴趣的是,为什么很多地方举步维艰,而保山这个比较偏远的地方,却能将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还能做出创新之举?
宋鹏飞说:“没有政府的重视,我们一步也迈不出。要搞艾滋病防治,谁的力量也大不过政府。”
在隆阳区,中英项目办的领导小组,由多达23个部门的人员组成,涉及到政府办公室、卫生、公安、司法、工商、文化、计生、旅游等要害部门。如此一来,进行同伴教育,就不只是卫生部门一家的“私活儿”,而是政府各部门的共同责任。
其中,警方的参与,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被抽调到中英项目办的民警王国清对记者说:“我们这里的医生去给那些发廊发通知,要求培训,她们哗哗地关上门,走得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公安去发通知,她们就不得不来。”
隆阳区曾有一个例子。有一个旅社,处于多个短途客运站之间,流动人员较多,旅社大约有130多个床位,约100个床位被性工作者包租。这类性工作者的安全套使用率非常低,是项目办工作人员的重点干预对象。由于旅店老板不配合,项目办的工作人员有一次甚至被保安架了出去。抽调到项目办的公安人员,找到旅店所在地派出所的片警,片警再对旅店老板做工作,老板态度从此大为转变。
警方:扫黄防艾 两手都要硬
由警方参与中英项目,召集舞厅、宾馆、发廊的老板,要求其放置安全套,并组织性工作者接受培训,效果极为明显。但是,这样一来,有人怀疑,警方到底是在做什么?是打击卖淫嫖娼,还是鼓励卖淫嫖娼?
被“迷惑”了的甚至包括性工作者。她们来接受培训,看到民警也在场,但并不抓她们。王国清说,“她们想,公安是不是在摸我们的底,到时候再把我们抓起来?”
项目办人员告诉接受培训的性工作者,公安机关只抓“现行”,也就是抓获当场卖淫嫖娼者才会处理。以前只要从身上搜出安全套即可定罪的做法,已经废止。
“我们只是为了防病,”王国清说,“我告诉她们,在签名时可以留假名字,假地址。我们中英项目办的资料是保密的,绝不会泄密。”
回到局里,王国清还要面对很多同事的疑问。“他们问我,你们还给小姐发安全套?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承受着舆论压力。普遍的声音是,对卖淫嫖娼者,应该打击取缔。再说,进行健康教育,那是卫生部门的事,警方不应介入。
“可是,要防治艾滋病,目前没有别的办法。”王国清强调对性工作者的健康教育和打击卖淫嫖娼并不矛盾,都是预防和控制疾病,净化社会环境。“我们是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但是教育和扫黄究竟如何平衡?记者和王国清有了这样一段对话。
记者:“两手都要硬”,会不会变成“一手硬,一手软”?
王国清:不会!我在这里,就坚决地进行防病治病,我要是回到公安局,就坚决地打击。我们公安局的领导全力支持防病治病,但也绝不放松扫黄。
记者:那么,如果培养的同伴教育骨干被抓进去,你们会不会通过关系放出来?
王国清:事实上,的确也有骨干被抓进去,但在对她们培训时就说好了,我们只负责艾滋病防治教育,如果抓进去了,我们无能为力。
记者:那岂不是太没人情味了?
王国清:法律是无情的,我们也没办法。
尽管中英项目办强调教育和扫黄这两者之间没有矛盾,但在一份报告中,他们表达了自己的困境:人民路有16家发廊,性工作者接近150人。由于扫黄,150人一夜之间全部蒸发,转入地下,老板消失,和老板建立起的信任关系破裂,以前所做的工作付之东流。
因此,隆阳区项目办提出:国家和省项目办能否和公安部门协商,开发出支持项目的相关政策,保证项目的顺利实施。
巧合的是,7月1日,记者在保山采访时,当地警方刚刚对一家旅社进行了扫黄行动,抓获卖淫嫖娼者数十人。这好像为当地警方“两手都要硬”作了最鲜明的注解。但有趣的是,中英项目办的工作,恰恰是在这家旅社受阻。而且,这次打击,也仅限于这一家旅社。一位项目办的官员从电话中听到这次扫黄的消息时,说:“抓得好!”这不得不令记者联想:这次扫黄,是否与中英项目办的工作在此受阻有关?
王国清笑道:“有一定联系。我回局里去,听同事们议论,我也参加点意见。这个旅社问题比较突出,(项目办的)工作又难做,就要坚决打击。这也就是我们领导所说的‘两手都要硬’。”
王国清对记者特别强调,“中英项目有它的规则,不允许与公安的扫黄联系在一起。如果那样做,就丧失了工作原则。扫黄是由公安局的领导作决策,不会征求我们的意见,我所说的‘有联系’,只不过是我参加了议论而已。”
官员:防艾 政府不能失职
对性工作者的健康教育和扫黄之间的矛盾,全国都如此,但总的来说,扫黄硬,教育软,更严重的是,有的地方既不扫黄,也不教育,使艾滋病由高危人群向一般人群扩散的趋势加快。在保山市隆阳区,由于既不放弃扫黄,又重视开展教育,使这两者保持了一定平衡。
记者在采访时,很多人都提到政府起到的巨大作用。而其中的关键人物,则是现政协主席、原副区长陈学范。
“这个项目就是她和我们卫生局长郭明团争取下来的。”宋鹏飞医生说。
1999年5月,国家中英项目办到昆明开项目规划论证会,参会者限制在地州一级。得到消息后,时任副区长的陈学范与卫生局长、防疫站长,一起赶赴昆明“蹭会”。她最终得以进入会场,而卫生局长和防疫站长无缘进入,在外面等了她3天。
那“蹭”来的3天会议,令陈学范更加了解艾滋病现状。虽然想做这个项目,但陈学范心里还是没底,不知道主要领导怎样想。幸运的是,区里的主要领导支持她的想法,由区里出面,动员全区的20多个部门一起来参与。
“开协调会时,公安、政法等部门觉得太难了。这与制度相违背啊。我们过去讲的是‘卖淫嫖娼’,现在居然要叫‘性工作者’,简直不可思议!”
“但是,这一现象客观存在,我们不能不承认。我们进行的是疾病预防与控制,而不是鼓励卖淫嫖娼。这两个问题一定要分开。”
作为保山隆阳区中英项目的首倡者,陈学范认为自己的主要工作,就是“开发上级领导层,获得支持,并做各个单位的协调工作”。
“不管社会上对我们怎么看,这几年我们取得了一些成果,获得了国际上的承认。”陈学范说。
去年11月份,中英项目官员来隆阳区,经过实地考察,确认性工作者的安全套使用率已有较大提高。
记者很想探究,究竟是什么样的因素,促使这位女官员做了许多地方政府不去做的事情,陈学范回答:“我是工人出身,没多少文化,但我知道,这是政府的责任。如果不做好疾病的预防和控制,就是政府的失职。”
将公安人员抽调进项目办,政府各部门全力配合,对昆明的医生们来说,是一个热切而遥远的梦。现在,他们只能单枪匹马,艰难求索。
发廊前的折磨
王岑冬带着记者,去找提供性服务的发廊。
这是6月29日下午,昆明电视台附近的一条街上。王岑冬和同事们已来这里做过许多次工作,这一次,是来寻找从未接触过的性工作者。
王岑冬选准一个发廊,里面没有什么理发设施,两个女子呆呆地看着电视。
王岑冬踏进门,一个女子半躺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头都不抬。王岑冬站在她面前,说:“你好。我是市性病监测中心的,我们来与你们聊一聊艾滋病知识……”
话还没说完,那女子仍然盯着电视,淡淡地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出去。”
王岑冬笑着说:“好,打扰了。”他的脸有点红。
踏进另一个发廊,一个女子刚听到“艾滋病”三个字,连连摆手:“我们这里没有,快走快走。”
王岑冬仍然很有礼貌地告辞,出门来,他轻声说:“这样的事,很正常。”但这位接近50岁,个子挺拔的老医务工作者显然还是有些难堪,他的脸又红了。
踏入第三个发廊,刚表明来意,一个小姑娘立即说:“我们这里是正规理发的,你找她们去。”她一指其他的发廊。
“每个人都说自己是正规理发的。”出得门来,王岑冬说。
再走到一个较大的发廊,门外有几位女子聊天,一个女子在里面看电视。王岑冬走进去,还没说话,门外一个30多岁的女子跟进来:“干什么的?”
“我们来介绍一下艾滋病知识……”
“不要不要!”王岑冬还想要多说几句:“我们只是想和你们聊聊……”
“不要不要,什么也不要!”这位女子大声说,“赶快走!”
这一回,王岑冬的脸彻底红了。但是,明天,后天,或是不定哪一天,他还得来。说服性工作者接受防治艾滋病的教育,是他目前的工作。
危险的2%
王岑冬是昆明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防治监测中心的工作人员,这里是国家级性病监测点和艾滋病国家监测哨点。他们的资料显示,估计昆明女性性工作者有8万人左右,年龄最大的56岁,最小的13岁,性病患病率高达78.24%(含滴虫、霉菌),是嫖客性病患病率的3.2倍。
“10年来,我们平均每年监测性工作者两千多人,这两千多人全是公安抓来的。”疾控中心性病科主任崔明松说。昆明警方在打击卖淫嫖娼时,所抓获的性工作者,都要送到崔明这里的门诊,进行强制性病艾滋病检查。
1998年到2003年,从强制检查结果来看,每100个性工作者,就有大约两个艾滋病毒感染者。崔明说:“一旦查出是艾滋病毒感染者,即使有些是涉及刑事案件的,公安也不管了,立即放人。”
崔明只好眼睁睁看着艾滋病毒感染者继续从事性工作。就这样,艾滋病由高危人群向一般人群的扩散,像一股暗流,在地下涌动。
现在,昆明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正在开展一项中英项目:建立昆明市高危女性活动中心,开展同伴教育、推广安全套、促进性工作者的自愿检测。
这一切工作,都需要从接触大量的性工作者开始。
将大量的发廊性工作者定为目标,是因为这一人群安全套的使用率很低。但这又是一个难于沟通的群体。王岑冬和同事们的多次经历,证明了这一点。
就在找发廊小姐失败的这天下午,记者约见一位夜总会的性工作者小梅。小梅哈哈一笑说:“你们肯定要失败。人家以为你们是公安,或是记者,怎么会理你们?”
记者问:“可她们不是要接客人的吗?为什么见两位男士来了却不热情。”
小梅上下打量一下记者说:“一看你这样子就不是嫖客。小姐看人可准了。再说,她们都听老板的,你们应该先找发廊的老板。”
但找老板,恰恰触到了崔明他们的痛处:“我们只是卫生部门的一个小小科室,谁会理我们呢?我们对他们又没有什么约束力。”
像云南保山那样,将公安人员抽调进项目办,政府各部门全力配合,对昆明来说,是一个热切而遥远的梦。虽然召开协调会时,公安、工商、文化等部门领导表示全力支持,但没有一个将之实际化的运作机制,这一切承诺只能停留在纸上。
终于找到了一个“骨干”
今年3月初,云南省中英项目办在保山召开性工作者同伴教育的师资培训,刚刚开展这个项目的昆明市要参加培训,但必须同时有一位性工作者骨干参加。这一下让昆明项目办着了急。
“我们出去找,但没人理。找到歌舞厅的老板,老板推荐了几个人,好说歹说,答应了,第二天又来电话,说走不开。”崔明说。
终于,在最后一天,在一位歌舞厅老板的帮助下,一个叫小霞的女孩同意去培训。
徐文华医生与她见了面,介绍了情况,请她放心,并约好第二天在某处见面,一起坐车去保山。“到时认不出来怎么办?”小霞问。“放心,我还是穿这件衣服。”徐文华说。
第二天早上,徐文华已忘了小霞的模样,他看见约定的地方有位姑娘站在那里,很像小霞,但又不能确定。观察良久,试探着过去搭话:“你早来了?”
“来了。”那姑娘说罢,拉起徐医生的手就走。
徐文华大惊,这时小霞从马路对面过来,问:“怎么?你带两个人去?”徐文华大笑,这才知道搞错了。
小霞随徐医生去保山培训了一个星期,这位19岁的性工作者,成了昆明市的第一个同伴教育骨干。
但是,成为骨干3个月以后,由小霞做老师的一次培训,让她感到极为难堪,从此,小霞无影无踪。
那次培训就在小霞所在的歌舞厅举办。台下坐着数十位小姐,小霞在台上讲有关艾滋病的知识。她注意到,大家有聊天的,有睡觉的,有发手机短信的,讲到中途,突然有人喊:“讲什么讲啊,吃饭吧。”她很难堪,但坚持讲下去。
讲到香港老师传授的一种戴安全套的技巧时,台下突然乱成一锅粥:“丢不丢啊?”“脏死了!”
小霞狼狈地结束这一次讲课。好多天,她不再出现于那个歌舞厅,也不再与工作人员联系。
此事令工作人员反思。王岑冬说:“我们没有经验。实际上,小霞就在那个歌舞厅上班,她只是一个普通小姐,与别人一样。在歌舞厅里,小姐之间谁也瞧不起谁,她们一看是小霞来上课,心里就不服气——你是谁啊?凭什么来教我?看来以后要把骨干安排到不熟悉的地方讲课。”
工作人员不甘心让这个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骨干失踪。6月底,经过两天的周折,他们终于在一位歌舞厅老板的帮助下,找到了小霞。
小霞自己已经找回了“心理平衡”。虽然那次讲课很难堪,但小霞并不认为自己是失败的。她获得了大量的知识,也获得了朋友们的认可。
在去培训之前,小姐妹们从来不谈论性健康方面的问题,身体不舒服,也是悄悄地去看病。小霞回来以后,她一下子成了中心人物。她们喜欢聚在她身边,询问这方面的知识。小霞讲到性知识,讲到安全套的使用,小姐妹们会骂她:“亏你说得出口!”但她们骂归骂,还是喜欢听。
小霞说,以往,她们很少用安全套,现在,每当出门,总要像开玩笑一样跟她要安全套:“还有没有?”
期待政府的力量
有过讲课经历的小霞,对集体上课的形式提出异议,认为这样的效果并不好。同伴教育,还是应在同伴中进行。
昆明市疾控中心在一份报告中也说,由于性交易的非法性,形形色色的黑、恶势力对性工作者的剥削和性虐待,使她们无法得到法律的保护,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出于安全,她们与外界往来较少,经常变换活动场所,流动性很大。因此,自己的同伴,才是她们最信任的人。
但是,处于同伴教育的起始阶段,昆明市的工作还必须首先大量接触性工作者,让她们普遍获得性健康知识,然后再从中选择合适的骨干。崔明说:“并不是所有的人能都当骨干,必须有文化,有口才,在小姐中有号召力。”
目前,这一刚刚开展的项目,经过崔明等人艰苦的努力,已培养了48名骨干,与数家歌舞厅和夜总会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培训了222位小姐,覆盖人群近千人。7月10日,中国中英项目的执行官Wi博士来昆明进行技术指导,对昆明的这个项目非常满意:“只有3个月,就做到这种程度,真的不错。”
但是,这些单枪匹马的卫生工作者,还得联系更多的娱乐场所,培训更多的小姐,培养更多的骨干。项目的目标是,培训同伴教育者200人,每个同伴教育者培训人数不得少于10人,共培训目标人群2000人。
6月28日下午,崔明和两名工作人员去联系另一家歌舞厅老板,希望能对这里的陪舞小姐进行培训。下午3点,许多花枝招展的小姐纷纷进入舞厅,而崔明等人站在门外,希望能见到老板。
好不容易见到了舞厅经理。这位经理将脚蹬在路边的花坛上,低着头,目光望着地下。崔明等3人围着他,微笑着,向他介绍他们的工作。“我们只是来教小姐们预防艾滋病,对她们有好处。等她们下班后再培训,也不影响你的生意。”
经理目无表情,过了半晌,才说:“好吧,我与老板商量一下。”
虽然没有结果,但总算联系上了。“等着吧。”崔明说。没有对歌舞厅有强制力的公安、工商等部门的参与,他们只能这样到处求爷爷告奶奶。
十几天过了,截至记者发稿时,那个歌舞厅仍然没有答复崔明。这几个疲劳的工作人员,仍然在等着。他们在努力中等待,在等待中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