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性恋与同性“性”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同性恋”;在报刊上两度乃至三度读到的这样的说法,引我想起断袖分桃那样的被引以为丑或引以为美的故事,也想到了传统上以男性为顾主的男妓,以及泰国的“人妖”等等,于是想提出:第一,性与恋诚然相关而且部分地相覆盖,毕竟不全是一回事;第二,需要创造一个术语:“同性性”,以期和“同性恋”相区别。这里面牵扯到的是人、人道和人性的问题。
“食色性也”;仅就其本身而论,这二者其实可以成为人生的无奈。而食色之为性,又互不相同。为了解决实际上也包括衣、住、行等等在内的“食”的问题,人们劳动以取给于自然。个人劳动之不足,乃有平等的交换,是商品经济的原始,直至物资有了极大的丰富,以至于连向来以匮乏资源而著称的中国如今也形成了买方市场;与此同时,也有平等的借与贷和不平等的乞讨和施舍作为补充和权宜。“嗟来之食”固然伤人自尊,但乞讨者固执于生命而施舍者出自仁心,人性并未遭到过分的践踏而泯灭、而得以印证和丰富。
“色”不同。它的现代提法是“性”。“性”之不同于“食”,在于获取之道。“我劳动,所以我得食”,这一条虽说是一切正直劳动者的安身立命之道,却偏偏不适用于“性”:按照当代社会大体上通行的行为规范,“性”是不能靠劳动生产来提供的,也不可以通过交换而求满足。它无论借或贷,不可能乞讨也无从施舍——读者诸君,你可曾听说或见识过有谁或借或贷、或乞讨或施舍“性”的么!98年夏笔者在莫干山读的一本德国小说中倒真见到这样的情节,但以为不属于常情,至少是不为社会所正式认可。幸而,给人体装置了性本能的自然,也给人安排了相应的机制,套古话来说,那就是“两情相悦”——从尚在动物时期时的彼此嗅嗅以判断是否气味相投,到(譬如说)万千诗、词、曲和散文中所描绘的万种风情千般绮旎,在这个“永恒的主题”下记载和诉说着多少真事和故事。 据我个人的印象,这些真事和故事有许多都以不幸为结局;人类远未进入自由的王国,应是原因,而文学之为“苦闷的象征”则或可作为这印象的旁证。但这些痴男怨女未必是人世的最不幸者;单方的好逑或双方互恋而不成,生离死别,自是人生恨事,但既是因本性使然而受苦,那就至少应?顺应着保持着本性。而这世界上还有一等人却不得不操“人类最古老的职业”,被迫以性换食,违抗着扭曲旁属于人的本性的“性”。(当然,不是凄惨地以性换食而是欣欣然以性换锦衣玉食,不仅从来都有,据说某些棕区于今已经蔚然成风,直到发出“这儿人傻、有钱、快来”的电报以呼朋引类的地步;但那是人性的更大的歪曲),所以,北京解放初期,军管会派部队包围八大胡同,救良出娼门,是中华文明史上一曲人性的凯歌。窃以为那歌才真正是“响彻云霄”。 女性被迫为妓,已经扭曲人性,而男性也被迫为妓,尤其使人性遭到进一步的扭曲:在逼人以性换食之前,先就逼男充女。英文把这样的性关系列为sodomy的一种,而按韦氏词典的解释,sodomy还兼指兽奸:“copulationwith...ananimal”。《英汉大词典》更加上一条:尸奸。由此得知两件事,其一,“男色”之事固自古而皆然,无论中西,不必举证奥古斯都对古代罗马贵族的斥责,说他们好男色,而男色无补于生育,不能为帝国提供下一代的武士/奴隶主;也无须考查见于《旧约·创世记》中的所多玛城(Sodom——由此可知sodomy一词从何而来)是以什么样的恶而获罪上帝。其二,由此也可见中外的古人对此的厌恶,但这种厌恶——至少是它的表达——其实或多或少弄错了目标。第一,迫男充女的事唯见于人,不见于兽;这也算得是“人之异于禽兽者”罢,不应当创造“兽奸”一词,拉了兽来陪绑。第二,同性的性中肯定有一部分是出于同性的恋,在古代也必然是这样,而这是应当理解而且善待的,以为那也是顺其自然,亦即顺其基因的安排,其间并无扭曲,并非不德而恰恰是德。虽然,中国古代迄今的同性性中,至少是古籍有记录,而《中国娼妓史》(王书奴编著,上海三联88年版)逐代列举、《品花宝鉴》着力描绘的那些同性性中,我总怀疑多半是由于权力、暴力或经济的强迫,不是顺应本性的同性恋,恰如西门庆的那些关系之并非异性恋或同性恋也。重复一点:“恋”与“性”之间固然关系密切,却天然便有原则的区分。前面提到的“人妖”,是国门开放后听说的。人性之遭践踏,至此又进一层;因为在以性换食之前先把自然的真实的男人改造为不自然的非真实的女人,于是,像有些暂充女人的不幸者那样地退回去重做男人(《国语左传》:“宋公子朝有美色,宠于灵公,遂蒸灵公嫡母宣姜,已又蒸公之人南子”,可为一例。怨不得孔夫子一听学生提到南子就会赶紧以“天厌之!”立誓了)的路也都断了。据说,泰国求变性者之多,已经到了排队等侯手术的地步,其情况殆近于清代保定府(?)所见:自己或把儿子“尽??了身”(“食色性也”是圣人说的,按说人人信服,却又偏偏以能色”为不净,真是不知从何说起)排着队等着争着当太监,宁不痛哉!人们固然可能不自知其不幸,但人类总是应当知道同类有此不幸的罢。所以,我提出并且坚持这种区分,虽然又怀疑无补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