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可简介:话剧导演,主要作品:《卞昆冈》、《白领心事》、《单身公寓》、《花木兰》、《圈子》。上海戏剧学院老师。
十八岁之前的周可,一直以为自己的将来会成为清华园里的一个念理工科女生,勤奋,认真,安稳,充满关于成功的希望;可是后来,一个突兀的决定让她跌跌撞撞地走进了上海戏剧学院导演系,成了上戏第四个导演本科班中的一员。整整十年后,那个误入师门的女孩已经成了话剧舞台上一个年轻有为的女导演。戏中会有很多各式各样的人生,所以人生当中也就会有太多充满戏剧性的章节……
十八岁时的一张招生简章把我带到了西安,那次,我从家里失踪了七天七夜……
我在四川长大,十八岁之前我一直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小时候的全部理想都是充满着崇高感的,我记得我也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下过我的理想,我想过当兵,想过当医生,还有老师,统统都是最崇高的人。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我的书念得还不错吧,高三的时候,我是一个理科班的女生,家里人和老师们都指望着我能去北京上大学,那时候的目标是清华。
高三那年的寒假,我被选送去了清华园参加那里的集训,可是当理想一步一步逼近的时候,我自己却开始怀疑了,怀疑我的生活,我的未来。我发现自己可能终究还是不适合清华那样的环境的,到处都是男孩子,到处都是竞争,压抑的太多,而缺少了太多本来该有的情趣——在那个看似美丽的校园里,我有点害怕了。然后,我突然开始向往一种截然相反的生活。
回来之后就是高三的最后一学期了。所有的人都在忙着备考,学校里也充斥着铺天盖地的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统统和高考有关。未来的命运似乎都拴在一根绳子上,我却开始有点惶惑不安。直到有一天,我在学校里看到了一张来自上戏的招生简章,那就是薄薄的一张油印的纸头,但是那些看上去已经有点模糊了的黑字们似乎在一瞬间触动了我,就好像先前那个渴望改变的想法开始渐渐被放大了,并且在倏忽间找到了归宿。在非常短暂的思考之后,我做了第一个属于自己的重大决定,我决定给自己一次尝试的机会。
那之后,我先是想尽办法说服了我的班主任,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我记得那天,我们谈了很久,我对着她大讲一通关于理想关于未来的大道理,我说老师请您尊重我的理想吧,我又问她,您现在会不会常常因为错过了十八岁时候的理想而后悔不已呢?老师似乎是被我打动了,不仅准了假,放了行,并且允诺我帮我一起瞒着我的父母。于是,我开始了我的戏剧学院报考之旅。
其实,那时候的我对戏剧学院真的是一无所知,对戏剧,对表演,对导演,所有的一切都是一片空白。不过,从小我就很爱看电影。现在我还能记得小时候在大院里放露天电影的情景,我的爸爸就是露天电影的义务放映员,每到夏天的晚上,大院里就会支起来大大的白色屏幕,那时候我总是会躲在幕布的后面,痴痴地看着反过来的电影。
至于那时候考导演系真的只是误打误撞而已,全凭着胆子大。那年上戏在四川招生,只有四个专业。对于考表演系我觉得自己还不够漂亮,考戏文系又觉得自己文章写得一般,考舞美系更是不够格,因为根本不会画画。好在那时候我挺崇拜张艺谋的,也非常喜欢张艾嘉,而且我唯一的那点儿自信就是觉得自己还挺有组织能力的,于是就这样给自己选择了导演系。
为了这个选择,我一个人坐火车从四川跑到了西安。在内心里来说,其实当时我并没有把这个突然间滋生出来的梦想太当一回事情,梦想终究只是梦想罢了,我只是觉得年轻的时候应该为了自己的梦想而奋斗一把,如果连努力的机会都没有,那么回忆起来的时候也会显得很乏味,我追求的只是一种经历罢了。十八岁的时候,好像就觉得自己可以,并且也有资本来实践什么叫做愿赌服输。
可是,也挺奇怪的,我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就鲁莽跑地去参加考试的女孩,却幸运地过了一试,二试,三试,所以,原本计划两三天就可以完成的行程,就意外地被延长到整整七天七夜。而那时候,家里人还都在为我的“失踪”而心急火燎。
我的西安之行让妈妈很长时间没有理我,而那次远行,却让我重新认识了友谊的含义……
我一个人不辞而别跑去西安的举动让妈妈大为光火,从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不是寄宿生的我索性拿了行李一个人搬到学校里去住,那时候学校里正好有个老师去威尼斯度蜜月了,那个倔强而傲气的女老师,在等到四十岁之后终于等来了自己传奇一般的爱情,而同样倔强却仍在等待的我也就在她的腾出来的家里住下了。
那段时间其实过得真是无忧无虑,高考前在别人看来最最黑暗的时间里,我却一个人悠然地在那个小房子里面自由自在地看书。因为过了戏剧学院的专业课考试,我从理科班转到了文科班,然而,高考前的50天,已经没有一个班级可以收留下我了,所以,我就成了整个学校里最最特立独行的孩子了。每天早上,我给自己泡一杯咖啡,然后坐在院子里开始看文科班的书,所有的人已经准备了将近一年的政治和历史,我却要从头看过,人家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东西,于我,还是陌生得不得了。不过,我发现我可以自己主宰着自己的生活了,我开始相信我的生活是开始朝着我向往的方式改变了,我可以安静地看书,以一种很惬意的姿态等待着一个若隐若现的将来。
在这段日子里,爸爸会常常来看我,捎点吃的东西。妈妈却一直没有来过,妈妈是真的生气了。我觉得我很了解我的妈妈,她是一个个性非常强的女人,我一直觉得,如果还有新编烈女传的话,一定要把我的妈妈算上一个。妈妈是学无线电专业的,小时候在我们家里,所有的东西坏掉了都是妈妈来修的,我记得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家里没有条件买电视机,妈妈就买来了很多零件,晶体管啊,电子管啊什么的,自己装出了3台电视机,后来,外面流行彩电的时候,妈妈还想再自己装一台彩电,最终被家里人都阻止了。所以,我知道这个个性非常强的女人是绝对容不得自己女儿的欺瞒的,而其实,我的个性也是完全遗传了我妈的。
妈妈重新开始理我已经是在高考之后了。整个暑假我迟迟没有收到上戏的录取通知书,那时候的我差不多已经心灰意冷。所有的人也都以为我没有希望了,大家给我指了两条路,以我的文科高考分数,要么可以去上个不错的大专,要么就只有来年再考了。我倔强地以为如果考理科的话,我可以进很好的学校,所以没有理由就这样心不甘情不愿地委屈自己。我妈看出我的情绪低落,她找我谈了,然后,我选择了来年再考。9月1号开学前的一天,我去学校的复读班报了名,那时候我们的复读班被叫做回收班,那天正当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废品一样即将被回收的时候,我却意外地收到了从上戏寄来的录取通知书。已经没有精力来高兴了,在一次次的大悲大喜之后,面对那一纸通知书,我却显得格外的平静,只是庆幸,自己已经可以不用被“回收”了。
也许,是一个人贸然的西安之行让我曾经在亲情上失落过,但是,也是那七天七夜的经历,在我的人生当中留下了深刻印记的,是那些一起赶考的朋友们。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些人,各式各样的人,他们当中有的已经年纪很大了,都是考了好几年了的“元老”,而我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了,而且对这样的考试几乎是一无所知。都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只是因为一个梦想而聚到了一起,而这样的相逢,却让我重新解读了友谊的意义。
其实我们应该是对手的,但是他们却都对我很好,歇下来的时候,他们会带着我一起出去玩,在西安城里转悠。我也每天给大家做川菜吃,都是很便宜很普通的原料,加上一点佐料,每天想着法子变出不同的菜样来。也许大家也会觉得这样的一个小丫头一定是没有希望考上的,好可怜,应该抓紧时间玩一玩,可是,大概谁也没有想到,我竟然留到了最后。那时候,每天都会有人被刷下来,所以,我们几乎每天都是一帮子人挤着去火车站送人,走的人一天比一天多,送行的队伍一天比一天小。
直到最后一天我离开的时候,来车站送我的只有西安当地的一个男孩子了。那时候我们两个人身上都已经没有什么钱了,可是在等车的时候,他拿出了身上最后的十元钱去帮我买了路上吃的面包和水。我问他,你怎么回去啊?他说,没事儿,我就走着回去好了。在站台上,我们就互相看着,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好像“执手相看,泪眼朦胧”的感觉,只好手拉着手,却无语。火车开动的时候我们拉着的手慢慢松开,就和演戏一样,后来我哭了,哭得很伤心,这样的分别是没有再见的约期的,在这些朋友当中很多人以后真的就再也没有见过,有些人还坚持着一年一年地考,最终锲而不舍地成为了我的校友,而有些人,就永远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后来我又在北京见过那个送我的西安男孩,他是学画画的,在屡考不中的情况下,他一个人跑去北京发展。我去了他的住处,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几乎只能容下一张单人床大小的房间,小得连一扇窗户都没有,但是,我看见那个男孩子在雪白的墙壁上画了一扇窗,窗台上有花,窗外是一片田野,田野里有蝴蝶飞。我突然觉得,其实,一切都是有希望的,因为真正的希望是在心里的……
在上海的戏剧生活
10年前第一次到上海,是很仓促也很有戏剧性的一个经历。因为在收到通知书的没几天后就要开学了,所以在家里买了东西装了箱子,我一个人在火车上颠了几十个钟头,就到了上海。在火车站没有找到上戏接新生的车子,我就稀里糊涂地上了同济的校车,被当作新生接到了同济。那时候,我一点概念也没有,以为大学和大学都是挨着的,到了那里才发觉完全不是那么一会事情。后来我拖着一大堆的行李,向在同济的老乡打听了路线,又坐了几个钟头的公交车才找到了上戏——从四川到西安,然后又误打误撞到了同济,可以说历尽了艰难才找到了我的大学,可是没想到的是,从那时候起,我竟然在这个校园里一呆就是十年的光景。
大学毕业后的我竟然选择了留在这个我原本毫不熟悉的学校。我当了一群只比我小3、4岁的孩子的老师。那是个有点儿特别的班级,从一开始就不被人看好。人很少,少得不满10个,很少的人当中有一半是女生,男生中又有一半是上海男生。四年后,我用自己最喜欢的《萨勒姆的女巫》这出戏送走了我平生的第一批学生。汇报演出的时候,我要和他们一起当搬运工,把所有的布景和道具从红楼搬到剧场,演出的过程中又要用最快的速度来牵景,演完了再一起搬回去。我会一直记得我和他们一起排毕业大戏的艰难,中间充满曲曲折折,甚至一度学校都准备取消这个班级的大戏了,可是最终,差不多六个月的努力之后,我们的《萨勒姆的女巫》在学校的剧场里整整演了一个礼拜。又是一个四年,我用我所有的努力让我的学生们可以不用带着遗憾离开校园。
生活总是在向我展开它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而我始终相信很多东西都是不能轻易放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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