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为我先尝药,
迦叶谁今又笑花
“本草”之名首出《汉书》,后因《神农本草经》显著影响,“本草”遂成中药统称。“神农尝百草”的神话故事认为神农尝遍百草,并忠实做了记录,所以才有了《神农本草经》。然古来论者多以《本草经》实则托神话人物神农之名,神农著述《本草经》,无文字可稽,不足征信。托名之说,无可辩驳。
神话与医药不同于泾渭,托名亦非无故之举。神话人物“神农”先秦记载甚蕃,“神农尝百草”的神话记载迟至汉魏后才蔚为丰满。考本草起源,必溯及《神农本草经》,又必述及“神农尝百草”神话。“神农尝百草”神话深入人心,“神农是本草(有时代指中国传统医学)的祖师”是民间较为常见的说法,但后世对两者关系所持的看法,颇有深究的价值。从中可以看到神农尝百草神话依医药学典籍而取势,“神农乃本草之祖”的说法依仗神话传讲而坐实。中国传统医药的起源通过神话建构起来,并逐步形成文化心理认同。
“神农尝百草”神话与“神农乃本草之祖”说联系起来的纽带有二,一是共同的人物“神农”;二是共同的媒介“本草”(百草、草木)。本文从这两个方面分别考察。
尝百草者谁 ?
在所有“尝百草”的神话、传说、故事中,神农无疑是最有影响力的。不过,根据记载其他神话或历史人物也尝过百草,例如:孙思邈、李时珍等人都曾尝过百草,他们的故事基本没有神话色彩,为了效仿神农而亲身试验了某些药物,传说故事主要赞扬他们严谨的科学态度,因此可以说是神农尝百草影响下的作品,不足以颠覆“神农尝百草”的说法。即使后世很多传说故事将神农尝百草的某些情节安在孙思邈、李时珍的头上,都是传播中出现的正常情况。
与“神农尝百草”具有相等地位的说法是“炎帝尝百草”“伏羲尝百草”“岐伯尝百草”等神话。古者民有疾病,未知药石,炎帝始味草木之滋,察其寒温平热之性,辨其君臣佐使之义,尝一日而遇七十毒,神而化之,遂作方书,以疗民疾,而医道自此始矣。复察水泉甘苦,令人知所避就,由是斯民居安食力,而无夭折之患,天下宜之。伏羲氏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画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所以六气、六府、五藏、五行、阴阳、四时、水火升降,得以有象。百病之理,得以有类。乃尝味百药而制九针,以极夭枉焉。
李时珍
伏羲始尝草木可食者,一日而遇七十二毒,然后五谷乃形,非天本为人之生也。(黄帝)又使岐伯尝味百草,典医疗疾,今《经方》《本草》之书咸出焉。岐伯,黄帝臣也。帝使岐伯尝味草木,典主医药,《经方》《本草》《素问》之书咸出焉。“炎帝尝百草”的问题最复杂也最简单。关于炎帝和神农是否是一个人,至今仍在探讨。
如果延续已有两千余年的说法,炎帝神农氏之称,炎帝和神农是一个人,神农尝百草也就是炎帝尝百草,神农和炎帝的事迹不分彼此,都是一个人的。这种情况反映在后世很多文献中,如:“炎帝,即神农也。”“丙丁,火日也。炎帝,少典之子,姓姜氏,以火德王天下,是为炎帝,号曰神农,死托祀于南方为火德之帝。”所以后世文献说“位南方主夏,故曰炎帝。作耒耜,始教民耕农。尝别草木,令人食谷以代牲畜之命,故号神农,一号魁隗氏,是为农皇。”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但是也有很多主张炎帝和神农并非一个人的。顾颉刚认为汉代人为了五德终始说的完满而伪造了历史:“以前人都说黄帝炎帝为同父昆弟,他们是同时人,并不能划分两个时代。如何可以把表示黄帝前一代的‘神农氏’和表示火德的‘炎帝’兼而有之呢?于是勇于造伪史的汉人就把这两位漠不相关的古人生生地合起来了,‘炎帝神农氏’一名就出现了,战国秦汉间陆续出现的神农事迹全给炎帝收受了!这时的炎帝,再不是《国语》中的炎帝,再不是《淮南子》中的炎帝,也不再是《史记》中炎帝了。”延续顾氏说法,论者甚繁。
“岐伯尝百草”也拥有一定的支持者。宋代寇宗奭在《本草衍义》中说:“本草之名自黄帝岐伯始,其《补注·总叙》言,旧说《本草经》者,神农之所作,而不经见。……《世本》曰:神农尝百草以和药济人,然亦不著本草之名,皆未臻厥理。尝读《帝王世纪》曰:黄帝使岐伯尝味草木,定本草经造医方,以疗众疾。则知本草之名自黄帝岐伯始。其《淮南子》之言神农尝百草之滋味,一日七十毒,亦无本草之说。是知此书乃上古圣贤具生知之智,故能辨天下品物之性味,合世人疾病之所宜。”
“伏羲尝百草”“岐伯尝百草”的情况和炎帝的情况不大相同,如果此二者较为早出的话,那么很可能是神农褫夺了伏羲和岐伯的神话事迹,换句话说,尝百草的事迹张冠李戴了。就史籍记载先后而言,“神农尝百草”首出于秦汉间陆贾的《新语》,远早于记载“伏羲尝百草”和“岐伯尝百草”的东汉时的《帝王世纪》。就史籍记载连续性而言,“神农尝百草”延续至今不绝,“伏羲尝百草”和“岐伯尝百草”鲜见于汉之后文献。而且,《帝王世纪》一书载“神农尝百草”“炎帝尝百草”“伏羲尝百草”“岐伯尝百草”四事,恐有互相窜入的情况。
因此,可以说“伏羲尝百草”“岐伯尝百草”的说法在历史上出现过,很有可能是受到“神农尝百草”神话的影响,但很快就被历史淹没了。现在依然流传在口头上的神话,尝百草的那位神人固定下来为神农。
药食同源里的神农
清人俞樾言曰:“陆贾言神农尝百草之实,察酸苦之味,教民食五谷。然则尝草之初,原非采药,但求良品以养众生,果得嘉谷,爰种爰植,是称神农既得所宜,兼求所忌,是以汉志载有神农食禁之书,有宜有忌,而医书兴矣。本草一经,附托神农良非讆也。”
按照俞樾的观点,《神农本草经》之所以托神农的名,并不是随手为之的,也并没有玷污神农的名声,因为神农可能尝百草之初并没有想着采药,只为了寻找一些可供种植的粮食种子,同时发现某些可以吃某些不能吃,积累多了,便有了医书。对于神话故事里的尝百草,参照历史真实中的农医起源或食药起源并没有多大意义,神话本身的起源并没有神话展示的起源那么自然有效。
神农
神农作为农神(农皇)应当是没有问题的。心理作祟,所以很多行业都将神农奉为始祖,都将自家典籍归为神农所作。神农最主要的身份是农神,农家自然追为祖宗,攀附有《神农二十篇》。与农业有关的各个方面就附会到神农身上来:农业要辨别土壤水分地势,遂现风水神,农业要观察天气气候,遂现占卜者,有《神农教田相土耕种》;农业有所产,则食物有禁忌,可为经方,有《神农黄帝食禁》。九流百家竞相攀附,五行家之《神农大幽五行》,神仙家之《神农杂子技道》,兵家之《神农兵法》等。如此观之,医药之有《神农本草经》,认神农为祖,既有自身的原因,也有时代风潮的影响。对于“此方技家说,经史不载”的“神农尝百草知药”之说,医药典籍又作何处理呢?
神农和医药的联系,最早可以追溯到战国时的《世本》,在史籍中还没有明确出现“尝百草”的神农,已经“和药济人”了。陆贾《新语》明确说了神农尝百草,但是与后世传说迥异的是,这里尝百草全然是为了辨别五谷,“教民食五谷”,没有关于医药的任何信息。因此,我们可以说,神农是农神的身份,更为古远,而且是那个时期的基本共识。更多的关于神农的古老记载都是这样的:“神农之时,天雨粟;作陶冶、斤斧,破木为耒耜鉏耨,以耕草莽,然后五谷兴,以助果瓜之实”。
尝百草也是为了农业需要,与发明耒耨的区别不大。至于“尝百草”如何与医药联系起来,还需要之后的说法。神农尝百草之说一直被医家所继承。如果《淮南子》关于神农鞭草的记载无法确定是否出于医家,那么东汉皇甫谧在《针灸甲乙经序》“上古神农,始尝草木而知百药”的话当属医家无疑了。当然,医家对神农尝百草的观点就平实得多,尽力去除过于浓厚的神话色彩,取其辨别草物以入药的部分,主要赞扬他拯救苍生不惜己命的品格。
陶弘景肯定地相信了神农作《本草经》的说法,也间接地证明了他相信神农尝百草和为本草之祖之间的联系。《本草图经序》就说得更加明确了:“昔神农尝百草之滋味,以救万民之疾苦,后世师祖,由是本草之学兴焉。”对于神农尝百草,而后医学兴的说法,俞樾也说:“是以汉志载有神农食禁之书,有宜有忌,而医书兴矣。”
“神农尝百草”的诸多细节中,神农作为农神是理所当然的,理应的主线是“生存需要→尝百草→播五谷农业兴”,但是在神农的众多神话中,神农发明农具、神农得嘉谷、神农降雨等有关农业的神话分散了“尝百草”神话的农业压力,虽然这些神话很多都是互相交叉的,“尝百草”的主线更加明显地表现为“黎民病苦→尝百草→医药兴”。植物具有食物和药物的多重属性,使得“尝百草”能够在食物和药物之间游移,神农游移于农神和药神颇为便利。当食物和药物的分野开始明显,医药需要区别于食物的时候,神话就会发生一定变异。中医药在很长历史内沿着《神农本草经》指出的路径前进,《神农本草经》又将药食起源的问题归溯于“神农尝百草”的神话。
对神话建构的审视
“神农尝百草”初起时主要是一个农业神话,逐渐被改造为医药起源神话。作为药典奠基之作的《神农本草经》有意无意地佐证神农真正尝过本草,让神话在传播中增加了可信度。反过来,《本草经》奠定“本草系统”,不断重复着神农尝百草的说法,以作为“本草”兴起之源。
在医药方兴之际,对“神农尝百草”的神话格外珍视,《神农本草经》的托名,即承认自身是神农思想的直接传承者。在医药学的地位逐步得到提升后,人们开始审视医药起源神话带来的某些误解,同时又不愿完全抛弃神话带来的“神圣性”。历代的中医药人都小心地审视着身上的“神农胎记”,以便在神话和医学之间做出妥当的处理。这样的理性审视让本草起源的神话色彩愈加衰减。
常见的做法是把“神农尝百草”的神话直接看作历史事实。历史和神话的关系是微妙的,医家往往采取了模糊的态度,至于他们口中的“神农尝百草”是否指神话,还是无法考证的历史,我们无法看清。不过从他们去除神话色彩的做法来看,他们眼中的“神农尝百草”就是史实,面对“神农尝百草”的神话色彩时,有时只能含糊一下“神农尝百草,虽非经见,理或有之”,或者就持激烈的反对态度,如元代王履就直接对《淮南子》中的“神农尝百草”记载发难,王履认为神农不可能一一尝遍那么多药,药的外形和味道还能看看尝尝,药物的性状尝也尝不出来,很多药物都有毒,神农怎可应对?王履斥“神农尝百草”的说法为滑稽,视之为无稽之谈的“寓言”。以过于理性的眼光看待神话,没能看到神话的艺术特征和文化价值,未免迂泥。
王氏表面批判了“神农尝百草”的神话,背后反映出医学具有一定的独立性之后,针对发展初期托名的现象,进行了反思。“神农尝百草”存在数千年,医学领域惯性地接受着。一旦医学作为科学门类而独立,便认为神话之无稽。《神农本草经》里的几个说法颇有意思。很多医学文献中,均有“据《神农本草经》曰: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荼)而解之”之类的话,可以说明《神农本草经》确实提到“神农尝百草”,但现行的辑本《神农本草经》并没有这句话,不免让认为“本草为神农所作”的人失望。
现行的辑本《神农本草经》有关于“神农尝百草”类的记载:神农稽首再拜,问于太乙子曰:曾闻之时寿过百岁,而徂落之咎,独何气使然也?太乙子曰:天有九门,中道最良。神农乃从其尝药,以拯救人命。太一子曰:神农乃作赭鞭、钩 ,从六阴阳,与太乙外巡五岳四渎,土地所生草石,骨肉心灰,皮、毛、羽,万千类,皆鞭问之,得其所能治主,当其五味,一日七十毒。
这两条记录均从《太平御览》中辑出,其中对神农鞭药记载较详,从中可以看到《神农本草经》托名“神农”的一些旁证。至于这两条是不是确实是《本草》的原文,无从考证。但由于记载的神话色彩太浓,肯定无法得到取得独立地位的医学的认可。《中华医书集成》的编者在此处加按语曰:“此诸条,与今《本经》卷上文略相似,诸书所引,较《本经》文多。又云是太乙子说,今无者,疑后节之。其云赭鞭、钩 ,当是煮辨、候制之假音,鞭问之,即辨问之。无怪说也。”把神农神话中的神鞭解释为“煮辨”,“钩 ”解释为“候制”,“鞭问”解释为“辨问”,希望彻底去除神话的荒诞色彩,用医学术语来解释神话,让神话看起来更“合理”些,完全忽视神话建构的特殊性。此按语颇能代表当下医学对“神农尝百草”神话的一种态度。
中医药神话是中医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神农尝百草”神话是中国最为著名的医药起源神话。分析该神话起源、定型、变迁等诸多问题,对于探究中国传统文化中农业起源和医药起源的观点具有重要意义。对本草起源的解释,“神农尝百草”神话扮演了重要角色,形成了独特认识路径。“神农”被视为本草起源中最为重要的人物,乃至被后世奉为医药之祖,是经过一定的历史发展变化才定型下来的。在其定型过中,“神农尝百草”显然发挥了不可代替的作用。
关于医药起源的“药食同源”说也离不开神话的语境。正是“神农尝百草”神话的解释多重性,带来了“药食同源”的神话取向。“神农”多重角色间的游移和神话角色细分,使“神农尝百草”神话在本草起源的神话建构中作用愈加突出。在科学审视本草起源的诉求下,“神农尝百草”的神话色彩有所削弱,人们试图以更令人信服的态度来改造神话。神话没有被完全抛弃。时至今日,“神农尝百草”依然是深入人心的本草起源神话。从中可以看到,神话建构的本草起源说具有的文化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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