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半夏,我曾经叫过水玉。
这个故事该是从这里开始的:
那年半夏,一场风雨过后,身边的小溪一夜之间泛起了洪水,波及身在岸边的我。当时还幼小的我被洪水冲刷得摇摆不定,岌岌可危。用尽全力让根须牢牢抓住那渐渐松软的泥土,顽强的与洪水抗衡。终归水势太大,将我连根拔起,卷入急流。
就在我以为这会是我短暂生命的终点时,一支有力的枝叶缠在了我的腰上,将我紧紧搂在怀中。在昏迷之前,我虚弱的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他是那样漂亮而强壮的一株草,在洪水之中,咬紧牙关将我牢牢捆在身上,一起缠绕在一棵巨大的木头上。
而我和他的身姿,如今想来,像极了情人之间的缠绵。
当我悠悠醒转,洪水早已退去。我惊讶地发现我安全的躺在一片湿润的泥土上,迷糊间,脑海中蓦然闪现出那株草的身影。顾不上身子的虚弱,急切地四处打量了一下,却哪里还有记忆中的影子。我不由得一阵苦笑,能死里逃生已是万幸,那或许不过是一场错觉罢了。
可,我的潜意识里依然固执地认为那一场邂逅是真实存在的。所以,我决定留下来,在这里生根发芽,期待着兴许能再次见到他。
昼夜交替,月缺月圆,年复一年。我从幼株也渐渐生长到了成株,直到那天……
那天的阳光分外毒辣,我想,那应该是我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炎热的一天。强烈的阳光将身边的草儿们烤得昏昏欲睡,我也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头,躲避着炙热的光芒。
忽然,一个异类惊喜的呼声响起,接着,一片偌大的阴影就投了过来,瞬间将我们与阳光隔离。那一刻的阴凉让我和草儿们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犹如遇到久违的甘泉。
可是,我开心得太早,那个异类用一柄尖锐的小铲子在我的身边刨着,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将我的根须从泥土之中剔了出来,身边的草儿们羡慕地看着我窃窃私语,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异类就是采药人。
那么,我是可以做一株草药了么?如果我能站上药草的舞台,那我是不是就有更多的机会再遇到他?我的汁液瞬间沸腾不已。
最后一缕根须在采药人细心的挖掘下完好的脱离了泥土,我带着对这片土地的依恋和对能见到他的渴望,朝着采药人身后的篓子飞去,我甚至开心地用我翠绿的枝叶在空中划过了一道优美的弧度。
在扑向篓子时,我的花朵瞬间娇艳了,因为,我看见了他。
我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找到了他,那个记忆深处的影子。虽然他痴痴傻傻的看着我,让我很不舒服,但依然没有阻挠我汁液中汹涌而来的澎湃。
他傻傻的看着我,向我伸出一片叶子:你好,我叫长生草。
我强忍着内心的激动,努力装作很淑女的样子微微一笑:你好,你可以叫我水玉。
水玉……他喃喃重复。
我感觉我的名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是那样的悦耳动听。那一刻,我甚至觉得那半夏里原本炙热的阳光忽然就变得犹如冬日里的阳光一样,温暖。
也不知是不是真那么有缘,我和他竟然被采药人安排在了一起,他就住在我的隔壁。
那晚,我激动得彻夜未眠。
翌日,我精心装扮好自己,一大早就敲开了他的药屉。可是,在见到他时,我踌躇了,昨天因为太过欢喜并没有仔细打量他,今日一见,却发现,他和记忆中的那个影子却是有那么一些的不同。
我依稀记得,当年他救我的时候,曾经断过一缕根须,那断面并不像眼前的这位灰黄灰黄,而是呈黄白色。我心有不甘,再仔细看去,他的头部有多数横行皱纹、身较粗长、支根少;和记忆中的那个头部环行皱纹不明显,支根较多的他完全不同。
而他们身上的气味也不一样,虽然当年只是匆匆一眼就昏了过去,但他身上的气味,我却清晰地闻到了。记忆中的他身上是那种先苦辛后微甜的味道;而眼前的他却是先有苦辛,后面却变作了麻辣。
我的汁液一下子凝固了下来,犹如落入了冰窖。
长生草对我很好,可是,我的心里始终装着那个影子,无法接纳他。纠结之间,一直和他保持着暧昧的关系,我知道这对长生不公平,可是,我始终无法对他说出我的本意。
好在,有段时间那些人类生了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怪病,采药人思量再三,将我用上了。自此,我就一直忙碌着,直到没有空去纠结长生和那个影子。
可是,有些事并不是你不想,它就不会来的。那个影子,他出现了,出现得毫无预兆,出现得让我措手不及。
他就这么直接来到我的眼前,笑吟吟地拍了拍我的头:丫头,果真是你!
好半天,我才从不解中反应过来,是他、是他……他终于出现了!我终于找到他了!
那一刻,我喜极而泣。
他对我说,他叫当归;他又对我说,我的面色不好,恐有妇科隐疾;他还对我说,放心,有他在。补血活血、调经止痛、祛瘀生新、润肠通便通通都可以找他。
我傻笑,幸福从心底满满溢了出来。
我原本以为,我和他会这样一直幸福下去,可是……怎么会……怎么会?
……
还记得那是一个月圆之夜,玉盘似的月亮挂在清泠的夜空,宛如天上的仙子。我呆呆地盯着皎洁的明月,心下一动:不知当归哥哥在做什么呢?心念一起,便悄悄地起了身,走向他的药屉……
临近当归哥哥的药屉时,里面隐约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当归妹妹,这样拖下去对谁都不好,你得尽快跟她说清楚……
接着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虽然语声变得柔弱了,可我还是听出来那就是当归哥哥的声音:我知道了……
我瞬间就凌乱了,这是怎么回事?当归哥哥怎么就变成了当归妹妹?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到自己的药屉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下的。只知道后来醒来时,入眼的是长生满脸的关切,他默默的照顾着我,却从不问我到底发生了何事……
几天之后,当归果然来找我了。看着他犹豫再三的样子,我很想对他说,其实我都知道了,可是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嚅嗫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花开半夏必当归。
我微笑地看着他,淡淡地说:好!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用一种什么样心情去面对他的,直到他头也不回地离去,我都还怔怔愣在原地,久久回不了神。
花开半夏必当归。是啊,我的当归哥哥不就是在半夏时节遇到的么?我心中怆然不已,浑浑噩噩地回到我自己的药屉,就此一病不起。
落寞时,我尚且暗自嗤笑:明明自己就是一株给人类治病的药草,竟然都能病倒么?
长生看我情绪反差极大,终于忍不住追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威迫利诱,终归是向他坦诚了,但我只跟他说当归去了一个比遥远还要远的地方。对于当归哥哥怎么变成了当归妹妹,只字未提。
后来,我每天都会去看一会夕阳,在心里默默祭奠当年半夏曾救过我的那个当归哥哥。我知道长生在我身后默默地陪着我,可是,我真的给不了他任何承诺。
再后来,我能感觉到我的汁液流动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终究是渐渐干涸、凝固……而当归再也不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对我说:放心,有我在,补血活血尽管找我……
那一天,夕阳无限好。
我躺在长生的怀里,回光返照般的妖艳。我对他说:当归说,当花开到半夏的时候,他就会回来。我等不及了,就让我做那半夏,一直等候着他吧!
其实我本想对他说的是:对不起。可我也知道,他定然不会接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当我的灵魂飞出躯体时,我清晰地看到了长生的悲痛,也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的哀伤:
即有半夏,何来长生?
花开半夏必当归,
长伴香冢犹独活。
自此,长生不在,唯有独活。
我的心一阵一阵抽痛,就像千万把小刀在上面来回割磨。眼角的余光中,不远处矗立着已换回女儿妆的当归……
罢、罢、罢,错将独活作当归!
八月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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