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内经》《外经》《旁篇》凡99卷,自《汉书·艺文志》著录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乎没有留下一点可供寻绎的线索。笔者认为,要揭橥《白氏内经》的“庐山真面目”,必须从刘向父子校书时是如何确定书名及部类图书说起。 从现存资料看,《白氏内经》虽首见于《汉书·艺文志》,但“(黄帝)《内经》,刘向编《七略》时已有之”(杭世骏《质疑》),以此推之,《白氏内经》之名也无疑最早见于《别录》《七略》,并且很有可能是刘向父子所定名。 以人名、学派确定书名,是刘向校书的原则 虽然我们今天已无法确知《白氏内经》书名由来,但仍可从《汉书·艺文志》中寻绎出刘向父子确定书名的大体原则。简单地说,一是以人名命书,“古人著书,既不题撰人,又不自署书名。后之传录其书者,知其出于某家之学,则题为某氏某子,或某姓名。”(《古书通例·叙刘向之校雠编次》)以《诸子略》的“名家类”为例,收书“七家,三十六篇”,皆以人名命书者。二是以学术旨趣所属学派与师承关系命书,“古人著书,不自署姓名,惟师师相传,知其学出于某氏,遂书以题之,其或时代过久,或学未名家,则传者失其姓名矣。即其称为某氏者,或出自其人手著,或门弟子始著竹帛,或后师有所附益,但能不失家法,即为某氏之学”(《古书通例·古书不题撰人》)。如《乐》类中的《雅琴赵氏》《雅琴师氏》《雅琴龙氏》等即为其例证。 杂集众说之书,书名冠以“杂”“百” 知晓刘向父子部类图书的义例,对揭示《白氏内经》的书名含义,也很重要。纵观《汉书·艺文志》,可以发现刘向父子部类图书,并非随意而为,而是条理清晰,秩然不紊。先把当时书籍按学科领域及性质分为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数术、方技六个一级学科(即“类”“大类”),然后“剖析条流,各有其部”,复分为四十个二级学科(即“种”“小类”),每“种”(“小类”)之下,也都有其书籍排列之义例可循。大体说来,每一“小类”基本都是按照时代先后及学术派别之归属进行整理和归类,而且学派归属、学术倾向明确者排在前面,学术倾向不明确或学说驳杂者列在后面,且以“杂”或“百”字来命名这些著作。 如《易》类,按照其书籍产生时代有“经”“传”“章句”之次列,“经”“章句”皆有施、孟、梁丘三家,“传”则在《周氏》《服氏》《杨氏》等这些作者明确的书名之后,有《古杂》《杂灾异》之书名,且不署作者姓名。沈钦韩云:“《古杂》者,盖年代汗漫,虽有其书,莫究其用。亦未知是周太卜所掌与否,故存疑云尔。或杂说古帝王卜筮之事,如汲君《师春》但取《左传》卜筮事为书耳。”(《汉书疏证》)由《古杂》《杂灾异》等书名命定缘由来看,刘向父子校书时对所用底本不著撰人姓名,且学说歧异,驳杂不纯,不主一家,难以归入一家一派的书籍,署以“杂”字。 又如《诗》类,为之做训诂者有齐、鲁、韩、毛四个学派,“齐派”在《齐后氏故》《齐孙氏故》《齐后氏传》《齐孙氏传》之后,有《齐杂记》一书且不具作者之名,姚振宗曰:“此与春秋《公羊杂记》相类,皆合众家所记以为一编。”(《汉书艺文志条理》)同样地,注释《春秋》者有左氏、公羊、谷梁、邹氏、夹氏五个学派,在“公羊”学派中,除《公羊颜氏记》《公羊董仲舒治狱》外,有《公羊杂记》八十三篇,张舜徽注云:“此书既名《杂记》,又有八十三篇之多,盖亦经师荟萃群言之作,故不著其名氏。”还有,“阴阳家”有《杂阴阳》三十八篇,“道家”有《杂黄帝》五十八篇,张舜徽注释说:“凡云‘杂’者,谓其不纯一也。此盖六国时人治《道德》之术者,杂集众说,兼采异论以成一编。篇幅较多,又托为黄帝遗教,故名之曰《杂黄帝》。”(《汉书艺文志通释》)由《齐杂记》《公羊杂记》《杂阴阳》《杂黄帝》等立定书名之来由看,刘向父子对作者不明,学派归属虽然明确,但却是综合诸家、荟萃群言、杂集众说的书籍,也冠以“杂”字。 再如“小说家”,罗列十五家书籍之末,有《百家》百三十九卷,亦无署名。张舜徽云:“此与道家之《道家言》、法家之《法家言》、杂家之《杂家言》同例,俱殿各家之末,乃学者撮抄精言警句之编。小说家百家之说尤广,故所录为多,致有百数十卷。”(《汉书艺文志通释》)可见,刘向父子对一个学科或学派内将众多各家之说汇为一编及“浅薄不中义理”者,在书名中加以“百”字。 《白氏内经》为荟萃众家之作,原作《百氏内经》 至此,我们完全可以对《白氏内经》之具体所指做出解释了。首载《白氏内经》的《汉书·艺文志·方技略》是这样说的:“黄帝《内经》十八卷、《外经》三十七卷,扁鹊《内经》九卷、《外经》十二卷,白氏《内经》三十八卷、《外经》三十六卷、《旁篇》二十五卷。上,医经七家,二百一十六卷。”此之黄帝、扁鹊、白氏《内外经》是以人名定书名?还是以“不失家法,即为某氏之学”来命书的呢?对此,日本学者山田庆儿指出:“可以把黄帝、扁鹊、白氏这三家之名看作是把他们尊奉为鼻祖的学派的名称。我目前的工作假设是:西汉有过各种各样的医学学派,它们曾经大别为三个系统。我认为,《黄帝内经》可以说是黄帝学派的论文总汇编。” 笔者同意将“医经类”中的黄帝、扁鹊《内外经》作为黄帝学派和扁鹊学派“论文总汇编”的意见,但白氏《内外经》是否是白氏学派的医经,则存有不同意见。“白氏”著作仅以其《内外经》计算,即达74卷,是扁鹊《内外经》21卷的三倍还多,比黄帝《内外经》55卷也多出近20卷;若将《旁篇》25卷也计算在白氏名下,则达近百卷,是扁鹊学派著作卷数的近5倍、黄帝学派的近2倍,若当时的确存在一个以白氏为学术带头人的“白氏学派”,则其风头和势力远远凌驾于黄帝学派、扁鹊学派之上,据刘向父子校书之义例推之,不当在书名中仅冠以“白氏”,即使以其姓氏为书名,也应当对这位在当时比黄帝、扁鹊还赫赫有名的“白氏”以“注”的形式对其字号做一交代。而刘向父子、班固都没有做出注释说明,因此将《白氏内经》视为“白氏学派”著作荟萃之说,就难以服众了。 以黄帝、扁鹊《内外经》是“学派论文汇编”恒之,则《白氏内经》亦当是一“学派论文集”,但这一学派却不可名为“白氏学派”,究竟是指哪个学派呢?笔者以为,“白”为“百”之讹,以形近致讹。《史记·酷吏列传》谓汉武帝时盗贼群起,南阳有“白政”,而《汉书·酷吏传》作“百政”,即为其例证之一。简单地说,原为“百”字,后讹为“白”字,是在流传过程中“百”字脱去“一”横的缘故。 刘向为何有《百氏内经》之名呢?这还需要从刘向父子校书时流传书籍的实际情况说起。当时,书籍多以简策书写,而且各篇单行,篇章任意分合,就是仅仅对其中既无署名又无书名的一些书籍命定书名,也是需要颇费一番周折才能完成的细致工作。身为当时博学鸿儒的刘向非常清楚汉代以前,治学注重师法、家法的传统,“师之所传,弟之所受,一字毋敢出入”(皮锡瑞《经学历史》),甚至可以说每一家各守一摊,除了自己这一摊,什么都不闻不问。于是,寻绎著者之思想,溯沿学术之源流,按照作者或学派把这些单篇流行的文章收辑起来,校其讹误,去其重复,并以其学派开山鼻祖之名为书名,就成为至便稳妥的不二选择,这也是笔者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推寻刘向命定书名和部类图书之义例的原因所在。 就“医经类”书籍而言,刘向、李柱国搜集到的单篇别行的简策中,既有祖述黄帝学派的论文,也有程绍扁鹊学派的论作,于是分别将原本散乱无序的黄帝学派和扁鹊学派之书进行筛选排比、整理归类,然后编为一册,定著而成新书,并命名为黄帝、扁鹊《内外经》。除此之外,还有众多研究旨趣、学术观点与黄帝、扁鹊学派不尽相同的文章,但不失为关于“医经”的重要论述,也将它们汇集起来辑为一编,名之为《百氏内经》《百氏外经》。因为收入的既有作者署名者,也有不著撰人姓名者,且合众家所记、荟萃群言,所以冠以“百氏”;也因为是将众多各家之说汇编成册,与专收一家一派论文总集的黄帝、扁鹊《内外经》显然不同,所以刘向将其列于黄帝、扁鹊之后;又因为其杂集众说、兼采异论,篇幅庞大,字数甚多,《内经》《外经》虽已达74卷之多,但依然容纳不下,所以又有《旁篇》25卷之设;更因为是众家汇集之作,其学说驳杂不纯,非一家之学,又非一派之说,很难被师传其学、弟受其业的哪一学派所重视,所以自《汉书·艺文志》之后,就再也看不到其只言片字了。 所以,不论是从刘向校书时确立书名及部类图书的义例进行考证,还是从当时图书流传的历史客观情况进行考察,抑或是从基本的逻辑原则出发进行推论,《白氏内经》无疑当为《百氏内经》,即《百家内经》也;“百”之义犹“多”,即《多家内经》也;“百”之义犹“杂”,即《杂家内经》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