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的梦想就是在我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再多带些学生。我也不图名利,既然带教,就让学生有点收获。现在的学生来自生产单位、教学单位、科研单位、经营单位,几乎涵盖了中药各个领域。不管是中药鉴定、中药炮制,还是中成药、中药调剂,我一定尽我所知,倾囊相授。
中药有很多老传统,以前当学徒的时候,包药要成“一口印”,砸铜缸子药出响儿,内行人一听声儿就知道这里砸的是什么。不说加工,原材料的保障是关键,道地药材要保护,药材鉴别要点要总结,再不抓紧,这些好东西都要失传了。
继承是基础,创新是目的。不建立在继承基础上的创新,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虽说“发展不离宗”,但应“尊古不泥古”。
李时珍说过:“一物有谬,便性命及之。”中药这行是个良心活儿,技术在次,恪守职业道德、严谨规范是第一位的。
金世元,1926年出生于北京。北京卫生职业学院主任药师,传承博士后合作导师。北京中医药大学、首都医科大学客座教授。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中药炮制技术”项目代表性传承人。1988年被评为北京市有突出贡献的专家。1990年、1997年、2012年分别担任全国第一、二、五批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2008年获首批北京市“首都国医名师”称号。2009年获得中国北京同仁堂(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中药大师”称号。专著《中成药的合理使用》(第一版)、《药道致诚》,主编《金世元中药材传统鉴别经验》《中成药的合理使用》(第二版)等。
●他是非遗“中药炮制技术”项目代表性传承人,从业70余载,精通中药炮制、中药调剂、中药鉴定、中药制剂各种中药传统技艺。
●他融通医药,开创中药职业教育新篇章,带领学生用心用眼感受中医药精髓,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
●他追求“道地”,走遍大江南北,用双脚丈量全国中药版图
●他执着地为中药行业“扶正祛邪”,振臂呼喊。
“一个人的一生既有机遇又有坎坷,特别是机遇,应该抓好,作出一点成绩来。入了中药这一行,就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机遇。”提到自己的经历和心爱的中药,88岁的金世元立刻打开了话匣子。
作为首位中药领域内的国医大师,被尊称为“国药泰斗”的他,14岁那年进入药庄学徒,81岁从教学岗位上退休,但老人笑称自己“人退心不退”,70多年的时光里,一直奋斗在中药行业的第一线。
孟冬时节,在自家客厅,伴着一杯清茶的袅袅香气,金世元向记者讲述起自己与中药的一世情缘。
药庄中的学徒时光
1926年,金世元出生在北京市朝阳区落田洼村一户普通的农民家庭。为了让家里的小儿子学门谋生的手艺,远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父亲托乡亲把14岁的金世元送到了北京复有药庄做学徒。3年的学徒时光,在金世元心中打下深深的烙印。
复有药庄是解放前京城一家知名的中药饮片批发兼零售企业,业务量大,除了炮制饮片,还有加工丸散膏丹等中成药的业务。学徒们每天除了繁忙的工作,还要照顾好师父的生活起居。
“那时候人小,个子矮,在灶跟前炒药还得垫着砖头、踮着脚。被烟熏得眼泪直流,也得细看着火候,并且用铲子不停翻搅。有时候师父还会在一旁提问,脑子里、手头上一点都不敢怠慢。手上烫出泡来都是常有的事。”70多年过去了,金世元对于当时的工作场景,仍记忆犹新。
看着师父抓药,他在一旁默默记下每个步骤;看着师父加工炮制饮片,他用心观察各种操作,不漏过一个细节。“师父口上并不多讲什么,全凭徒弟的眼力劲儿。”凭着多实践、勤求教,金世元的手艺在小学徒之中显得尤为突出,渐渐受到了师父们的夸奖。
当时的药行工作备受尊敬,在金世元的记忆里,到了药店,顾客们都尊称工作人员为“先生”。除此之外,行业的自律更让他颇受触动。
“行内有句老话,‘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做药的过程别人看不到,就看做药人的良心。药行规范的不只是行为,也规范了人心和道德。”耳濡目染十余载,药行讲求规范自律的文化和道德,也深深刻在金世元的灵魂里。
努力得来的学习机会
努力工作没有白费,金世元迎来了一个好机会。进入药行当年,“北京市中药讲习所”开始招生。这是国家第一所官办的中药技术人才培训机构,京城四大名医之一汪逢春担任讲习所所长,授课教师也都是京城的中医名宿,甚至还有清末宫廷中的御医。
“当时要求每家中药企业至少选派一名青年药工参加学习,大家都知道这是个系统学习中医药知识的好机会,各家企业基本都派自家的子女、亲戚去讲习所参加学习。”由于在药庄干活勤快、听话好学,金世元被药庄老板选中,得到了这次难得一遇的机会。
白天在药铺系着围裙、套袖干活,下班后,金世元就掸掸身上的尘土,解下围裙,包起课本,从崇文门外步行至位于天安门西朝房的讲习所上课,日复一日,风雨无阻。
“工作一天虽然劳累,但那会年轻,也觉得无所谓。不过真开始好好学习,还是要下一番功夫的。”金世元回忆,当年讲习所的授课内容不仅有系统的中药知识,还有中医典籍的有关内容,“之前觉得这样挺好,学成之后,既懂医又懂药,没准还能多个谋生的手段。不过等到一学起来才知道,这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中医典籍文字艰涩,医理深奥,对于年纪尚小、只读过几年私塾的金世元来说,很多内容难以理解。他上课仔细听、用心记,回去再查字典、复习。“虽然当时学得懵懵懂懂,但我觉得将来有一天,这些内容肯定会了解清楚的。”仗着这股子自信和好记性,《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这些中医经典被金世元一部一部“啃下来”、记在脑海里。“现在提起古书里的内容能信手拈来,都是当时的功夫。”金世元自豪地说。
一天的学习后,回到药庄已是“上门”的时间,金世元的学习还在继续,复习当日的功课,整理白天工作时的心得。晚上熄灯后,怕影响药房的老先生们休息,他还仔细地用报纸把煤油灯围起来,就着微弱的灯光继续读书至夜深。
两年的刻苦学习终于结出了果实,金世元以优秀的成绩毕业,获得了“药剂生”的资格。经过中药炮制、中药调剂、中药鉴定、中药制剂等各个工种的锻炼,再加上讲习所学习积累的“科班”知识,出徒的第二年,他成了“斗子头”,负责整个药庄的饮片炮制。
“丈量”全国中药版图
学徒三年,药庄不发工资,只是管食宿,即便出徒后能领些工钱,也难以贴补家用。在药庄工作了四五年之后,金世元先后“跳槽”到了中药店做调剂,又到一家为京城大中型药店供货的药行担任“外柜”,为各个药店代卖原料药材,也为本市和外埠原料药材批发商代卖药材。药材看得准,为人讲诚信,他成为人们口中“信得过的金大外柜”。
1956年,北京市中药行业按行规口,实现全行业公私合营,北京市药材公司成立。公司对全北京3600多名中药行业从业者,逐一按工种进行分配。金世元被分配至管理部门,负责市场供应和管理工作。1957年末,药材公司又成立了中药研究室,金世元作为主任,主管原料药材和饮片质量。
“我的机遇又来了,既然管理药材质量,指导采购员采购优质药材,就必须自己先下去走一走。老话说‘听过不如见过,见过不如干过’,不实践哪能得来真知呢?”金世元说。
就这样,他走遍了大江南北的中药材主产区,北到黑龙江,南至海南岛,从青藏高原,到东南沿海。当时交通条件有限,火车只能“坐着”,很多公路不通的地方,只能靠两条腿“走着”。背着水壶干粮跋山涉水,金世元见到了药材是如何从幼苗到成材的。每到一地,他都虚心向药农请教药材如何栽培、如何采收加工。
哪省产的特产是什么,各产地的药材哪儿的更好,一幅全国的中药版图渐渐印在他的脑海中;什么样的药是好药,哪种药疗效更好,在走南闯北中,他练就了一副鉴别中药的“火眼金睛”。
公私合营前,中药饮片和中成药都由每家药店自行加工、生产,质量良莠不齐,标准亟待统一。为了便于统一供货、统一生产,金世元所在的中药研究室又负担起全市中药饮片炮制质量管理和中成药配方的整理考证工作。除了要将配方进行归类,还要将组方合理、疗效确切的配方选出来,金世元带领研究室的同道,加班加点,对数百家药店上报的千余种配方进行整理。
“这项工作不仅需要中药知识,还要懂得中医基础理论,并且要掌握一定的方剂学知识。”金世元说,自己之前的零散知识,在工作中又得到进一步深化。
1957年,北京市卫生局为整顿北京市内医疗人员资格,组织了“中医师资格考试”。凭着在中药讲习所打下的“好底子”,金世元以优异的成绩拿到了中医师资格证。很多人只知道金世元是中药行家,却不知他也是一位中医好手,“医药不能分家”,金世元说,“现在很多懂医的人不识药,懂药的人不知医,形同陌路。有了中医的基础,我对自己能做好中药工作更有信心了。”
热心投入中药职业教育
上世纪60年代,北京市多地成立了中医医院,各大综合医院和专科医院也都增设了中医科、设置了中药房。一时间,中药人才奇缺,培养专业人才迫在眉睫。经商议,北京市卫生局和北京市药材公司决定在北京卫生学校开设中药专业。
有了教学场地、设施,但没有教员,金世元便成了北京市药材公司最早一批调派到教学岗位的业务骨干。“这是我遇到的一个最好的机遇。制定教学计划、编写讲义教材……完全是‘另起一行’。当时北京中医学院刚成立,我们也别无参考。对我来说既是挑战也是锻炼。”中药专业创建之初虽艰苦,但金世元说,自己也乐在其中。
身为教研组长的他,一边教课,一边利用业余时间学习了药用植物学、中药药剂学等方面的新知识,过去工作中、实践中得来的种种宝贵经验和知识,也在教学中渐渐串联成系统的网络。不仅讲授中药鉴定、中药炮制,融通医药的他还担任起中医基础理论课程的教学。
在不断摸索中,金世元的教学风格也自成一派。除了讲课生动形象、通俗易懂,他更注重实践教学,带着学生上山采药成了他的习惯。每年至少两次,五六月,看植物形态和开花情况;八九月,看果实成熟情况和药用部位性状。京郊的山山水水,留下了金世元和学生们的足迹,密云雾灵山、房山上方山,门头沟百花山……金世元不知走了多少遍,京郊哪座山、哪条沟,长什么药用植物,他都门儿清!
道地贵重药材难得一见,金世元还带着学生进入北京同仁堂集团公司的细料库学习。作为同仁堂的经济命脉,细料库绝对禁止非本库人员入内。但为了教学,金世元多次找公司领导商议,最终成行。进口的天然牛黄、天然毛壳麝香、羚羊角、野山参……听着金世元逐一讲解药材的性状特征,通过眼看、鼻闻、手摸加深记忆,难得的学习经历让学生们大开眼界。
为了让学生系统掌握鹿茸的生长、采收、加工全过程,以及鹿茸不同生长时期的性状特征和质量规格,金世元亲自组织、设计并参加了《鹿茸》教学录像片的拍摄。他带领摄制组的工作人员,走访了北京及周边地区的多个鹿场,前后历时3年完成的录像片,被全国中医药院校及中药生产单位普遍采用,还在1989年获得了北京市教学成果二等奖。
此外,他还主编了全国第一版中等中医药学校统编教材——《中药炮制学》,成为全国培养中药专业人员的主要教材。直到2007年退休,金世元几乎教遍了中药专业内所有的课程,经他培养出的毕业生千余人,其中不少人,早已成为中药行业内的中流砥柱。
仗义执言维护中药“正气”
1995年,国务院下发文件,加强药品管理工作。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原国家医药管理局、原卫生部、国家工商行政管理局联合对全国中药材专业市场进行规模空前的整顿,组织调查组,赴全国117个药材市场开展调查。年近古稀的金世元被特聘为中药鉴别专家,和检查组的年轻人一道,深入各个药材市场明察暗访。北至黑龙江,南至云南,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历时四年的整顿,全国药材市场仅保留17个,取消100个。“这对药材市场是一次净化,同时也保障了老百姓的用药安全,应该好好做。”对于这次力度空前的整顿,金世元很赞同。凭借自己熟练的鉴别技能和丰富的炮制经验,在检查中,金世元总能拿出强有力的证据,当面揭穿制售伪劣药材和违反炮制规程的行为。
金世元对假冒伪劣药深恶痛绝、无情抨击,还有很多故事为业界称道。
1982年,金世元发现北京市面上有两种“牛黄清心丸”:一种是北京同仁堂出品的“局方牛黄清心丸”,另一种是沈阳中药一厂出品的“牛黄清心丸”。虽然名字相同,但前者药物成分涉及20多种药材,为清虚热药,主要用于气血不足、虚风内动引起的头晕目眩、虚烦失眠、胸中郁热,甚至语言不清、口眼歪斜、神志昏乱等中风之症;而后者只有4味药材组成,为泻实火药。中医认为,中风之证多属正虚邪实、肝阳上亢所致,如用前者每每可获奇效,而误用后者,则会出现相反效果。
与此同时,市面上还销售着两种“苏合丸”:一种是“古方苏合香丸”,简称“苏合丸”,是一种转危救急的醒脑开窍药;另一种“苏合丸”,由河南洛阳制药厂出品,组方与前者截然有别。“两种‘苏合丸’,如果是寒邪内闭之昏迷,误服后者必将延误病情,甚至危及生命。”
金世元立即将情况上报原卫生部当时的药政管理局,并撰文严肃批评两家冒用药名的生产厂家。经查实,原卫生部以红头文件的形式将金世元的意见转发给全国各省(区、市)卫生厅参照执行,并命令冒用药名的两家药厂立刻停止所涉及药品的生产、销售。
类似有现实针对性、纠正药物误用的学术论文,金世元共发表过60多篇。“我这人脾气直,一遇到这种不符合中医药理论的、可能对人身健康产生危害的,只要我发现,肯定会尽力抨击。”
在工作中,金世元发现很多临床医生对传统中成药的历史来源、药物组成、使用禁忌等不甚清楚,结合自己多年的经验,经查阅各种资料、反复思考推敲,他用四年时间,编写了全国第一部指导合理使用中成药的专著——29万字的《中成药的合理使用》,1984年由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书籍一上市,便受到了业内的好评,先后印刷了7次。
传承学术经验师德垂范
1990年,金世元成为全国首批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老师经常带我们实地探访,从药材种植基地到中药饮片厂,从访问药材市场到上山采药,我们看到了中药各个生产环节是如何进行的,真是广开眼界,大长见识。”金世元首批学术继承人、北京积水潭医院主任中药师翟胜利回忆起跟师的学习经历,最让他难忘的还是跟随金世元探访河北安国、安徽亳州、四川荷花池以及新疆、内蒙古等地的药材市场经历。
在各地的药材市场、学生们见到了真正的化州橘红,了解到东北、新疆产马鹿茸的形状特征,金世元都用实物详细讲授。“毕竟年龄不饶人,老师又患有糖尿病,经过长途跋涉,身体更加疲惫。但他依然打起精神,利用药材市场品种规格繁多的实物,尽可能多地为我们讲解。”翟胜利说。金世元的毅力、对事业的责任心以及渊博的学识,让学生们倍感崇敬。
“孙思邈在《千金方》中有这么一句:‘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中药行业特殊就特殊在是个治病救人的行业。作为中药人,首先就是要恪守药德,崇尚医德。”从学徒到带徒,金世元不仅将自己的专业技术倾囊相授,还用自己几十年来养成的良好职业道德和严谨的工作作风为学生们做出了好的表率。
2007年,金世元被文化部、国务院确定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中药炮制技术”项目代表性传承人。2008年,又被授予“首都国医名师”称号。
“‘热爱中药事业,恪守职业道德,继承传统文化,发扬优秀精华。’这就是我的人生准则。”金世元说。退休后,面对很多中药企业的顾问邀约,淡泊名利的他没少婉拒。但一遇到和中药有关的问题,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位有着多年工作经历、丰富专业经验、勇于仗义执言的“活药典”金世元。
中药这行,金世元干了几十年,爱了几十年。“就说中药种植,现在药材紧缺,大批种植后,药材质量却难保证,这真要好好想想办法。”金世元三句话不离本行,“现在国家对中药产业越来越重视,前些日子,我看《中国中医药报》发现,要把合成生物学和中药资源结合研究,这个新鲜,我得打听打听,是怎么回事。”老人的中药情缘,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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