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乃学、乃术,由学术文献、理论与临床实务两部分构成,要展开有品质的学术批评,一是要花气力研读文献,研习理论,二是亲自临证,体验辨证。
不过,近代中国,批评中医完全可以绕过这几个环节,只顾放逐意气,观点越极端,越能吸引眼球。于是批评沦为讥讽、谩骂,论辩沦为声讨、罢黜,这一切似乎都与 “饭桌”有关。民国时期,许多重大议题都在饭桌上商讨,夜读《张元济日记》,招饮宴宾是一等“正事”。一部民国文化史、出版史似乎就是一场场餐桌上的头脑风暴。部分留学生也有“饭后口舌运动”的癖好,他们于酒足饭饱之余都喜欢骂几句中医,以示新潮。据说丁文江就喜欢“吃肉、喝酒、骂中医”,得闲时,还会将这份痛快书写出来,投书同人报刊,换来共鸣,也顺便换来下顿饭的酒钱。然而,似乎并没有人撂下正业去系统研究中医。
现如今,中医又成为“饭桌绝交话题”,拥护派与废止派之间常常恶言相加,拂袖而去,割袍断义。基本没有学理辨析的批评,只是一份情绪化的发泄与围观。饭后运动的激愤之辞成为“名流示范效应”,成为一些人中医认知站队的标杆,继而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裹挟利用,演化成为废止中医的闹剧。在两军对垒的擂台上,问题其实并非新与旧、科学与迷信那么简单,背后隐含着现代化、民族自信、多元文明、学术兼容、技术与人性等诸多问题,都有坚深的学理基石和广泛的思想史论辩空间。对于坊间流行的批评泛滥,也不应该以“意气纷争”解读,而应该努力发掘其中的价值失焦现象及背后的社会、文化、心理动因,重新开启聚焦于理性、开放、建设性的论辩之旅。
“五四”以来废止中医始末
“五四”即将跨入百年的时间坐标,重读当年“全盘西化”的檄文,分明是鸦片战争,尤其是甲午战败之后滋生出国民发奋图强,抛弃传统包袱的决绝心态。
盘点“五四”,有“几大勋业”,一是从思想上打倒孔家店,摧毁儒家文化的精神价值,二是日常生活上反中医,开启废止中医的序曲。
陈独秀曾经抛出一个锋利的命题:传统生活的存在必定会阻碍现代化的进程。1929年余云岫提“废止旧医案”,特别昭示“扫除阻碍卫生事业进步”的宏旨。全盘西化肇始于此两端,文学上推广白话文成绩斐然,但后来遁入魔道,逐渐发展到诋毁汉字,欲废除汉字,实行拉丁化的疯狂之中。瞿秋白声言:“汉字真正是世界上最龌龊、最恶劣、最混蛋的中世纪茅坑。”钱玄同建议:“废孔学,不可不先废汉字。”鲁迅也认为:“方块字真是愚民政策的利器……汉字也是中国劳苦大众身上的一个结核,病菌都潜伏在里面,倘不首先除去它,结果只有自己死。”现今看来,恰恰是极端的科学主义、西方文化中心论导致历史认知的迷失与文化价值的断裂。
这样一来,究竟是矫枉过正,还是玉石俱焚?激进时期,矫枉过正似乎在所难免。李泽厚曾感叹:如此激烈否定传统,追求全盘西化,在近现代世界史上也是极为少见的。史书美在《现代的诱惑》一书中指出,“诱惑”一词暗含了服从和否定的双重过程,而且相互纠缠。一种方向是中国的现代主义者将现代性视为充满诱惑的、迷人的、值得向往的东西,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臣服于这一外来的范畴。这一过程也催生了中国的世界主义者,逐渐失去文化主体性。另一种方向则是在黑格尔的否定过程中将现代性转化为内在的固有范畴,在地区范围内修订、重新思考、定义、创造现代性,获得一份文化坚守,主体性被催生出来。
如果历史是一架巨大的钟摆,五四运动之后的前三十年基本上朝着丢失文化主体性的方向摆动,后七十年开始有了后一种意识的萌生。站在百年的历史节点上,理应获得一份正—反—合的清醒,在这里,“反”是社会进步的必要步骤,但不仅是反叛或翻盘,还应该包含反思,如何面对传统?事实上,“五四”前后对儒家文化、中医以及阴阳五行的单向度挞伐是值得反刍的,譬如,以实在论的眼光看待阴阳五行是错误的,它并不是一种实体,而是生命内稳态的平衡与关系模型。
反思“五四”,有两个理论命题需要破解,其一是“启蒙与救亡”的悖论。中国的启蒙运动与十七、十八世纪的欧洲启蒙运动不同,带有强烈的民族救亡色彩。李泽厚在《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中将“救亡与启蒙”联系起来考察,称为复调式启蒙,并作为开启近现代史研究的钥匙,汉斯·约阿施在《欧洲的文化价值》一书中讨论了启蒙运动在德国历史中的地位,他认为有两个“启蒙”,当启蒙作为“完成时”考察时,是革命、转型、进步、进化、净化的杠杆,但作为“进行时”考察时,也包含着许多盲动、鲁莽、投机、疯狂,对实用主义的崇拜,高举理性旗帜的启蒙正在迅速放弃它自身的包容性特征,遁入话语霸权与价值偏锋。
在中国,启蒙主要表现为科学主义、技术主义盛行。既然启蒙主要承担着推动时代进步的使命,那么,人们不禁要问,以救亡为目的的启蒙究竟是要增加、重建民族自尊与文化自信,还是要减损、摧毁民族自尊与文化自信?如果启蒙运动旨在摧毁文化主体性,加速民族自尊、文化自信的丧失,岂不加速了民族文化的危亡吗?
其二,中国的启蒙与现代化是否应该在日本模式之后亦步亦趋。1902年,陈独秀第一次东渡日本,入东京高等师范学校,随即表现出激进主义情绪,这与日本明治维新后社会新风的感受不无关系。1914年,陈独秀第二次东渡,一年后回国创办《青年杂志》。将思想文化改造列为首要命题。他将中国社会、文化的基本判断定为“陈腐败朽”,相反,西方社会文化被他誉为“新鲜活泼”,取舍办法只有“利刃断铁,快刀斩麻,决不做迁就依违之想”,必须模仿日本脱亚入欧、全盘西化的选择,彻底舍弃中国文化,接纳西方文明。
1923年“科玄之争”之后,废止中医提上日程,其核心人物余云岫、汪企张、汤尓和皆为留日学生,1896年,第一批中国留学生13人奔赴日本。1902年在日留学生272名,仅有3名习医者。1902年,鲁迅有感于“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而选择东渡日本,1904年从弘文学院毕业后进入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学习西医,后弃医从文。1904年留日医学生人数为23人。1905年起逐渐增加, 1907年达到高峰,其中以千叶医专人数最多。据1907年底留日医学生创立的中国医药学会调查,在日本药科的留学生有95人。实藤惠秀调查了日本23所医学专门学校的中国留学生情况,截至1911年共有51位中国留学生毕业。他们归国后大部分行医,组织学会,办杂志,争取社会影响,这批留日学生对中国传统文化、前现代人格及传统医学大多都持激进、决绝态度。
相形之下,欧美留学生对待传统文化有贬有褒,既有持激进主义立场的学人,如胡适、傅斯年、丁文江,学刊《独立评论》《努力周刊》,也有持保守立场的学人与刊物,如梅光迪、吴宓、胡先骕与《学衡》《东方杂志》。
胡适对此有所觉悟。1926年9月5日,正在巴黎的博物馆里悉心端详敦煌经卷的胡适给远在大西洋彼岸的红颜知己韦莲司写了一封短信,信中胡适不无感慨地写道:“我必须承认,我已经远离了东方文明。有时,我发现自己竟比欧美的思想家更西方。”他也曾批评过老友丁文江对中医的偏激,他在《在君传记》中写道:我颇讥弹在君对中医、中药的武断态度。我指出,所谓西医,所谓新医学,也有高下之别,也有人的区别,有设备的区别,人的性情、道德等等区别。如北平法国医院、德国医院,始终没有受过训练的护士。他们的设备也远不如协和医院。又如在君煤气中毒时,衡阳铁路局的医生岂不是西医,而他们都未见过煤气中毒的病人。
割裂传统的代价不可轻估
废止中医的思想源自日本废止汉医的政策选择,属于照瓢画葫芦。在东亚现代化的进程中,日本的确值得关注,其在很短的时间内告别农耕、幕府分封,迅速走向工业化,一度领先东亚,由世界文明的差等生成为优等生,由中华文化的学生成为中国西化的先生。然而,狂妄的征服欲导致军国主义、霸权主义的肆意扩张,遭到世界和平阵营的抵制与打击,使其沦为政治上、军事上受制于他国的二流国家。
“五四”时期,留日学生心中盘桓着日本的文化选择与中国的文化选择,抛弃孔子学说与抛弃中医理论有着相似性。一是日本的社会变革转型成功,成功者的选择是不容怀疑的。二是儒学与现代生活不相适应。三是思想行为模式是国民性的细胞,儒学思维不除,国民性不易,科学思维不立,现代化难成。四是民族救亡的激愤转化为文化批判的激情,难以冷静分析与取舍,往往偏激者占据辩论的制高点。五是社会达尔文主义思潮强化了新旧价值的断裂与对立,崇新贬旧,喜新厌旧成为认知惯性。
事过境迁,时势巨变,救亡危局下的激愤归因、激进思绪、决绝选择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进程中的民族自信、稳健选择格格不入。现如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医药法》颁行,中医发展步入从容稳健期。但是,我们依然要反思崇日派的所思所想,在今天,部分“精神日本人”不仅在台湾省制造“去中国化”、重返日治时代,还在中国大陆利用一切中药毒性事件向中医发难。从理论上清理日本对于中医的态度十分必要。
明治年间,日本废止汉医、奉行兰医是以一种外来医学替代另一种外来医学,而中国废止中医则是根除本土文化的医学传统、健保资源,割裂传统,其代价不可轻估。中医与国民性的关系,要做具体分析,不能将所有的陋俗、迷信全都归结于中医。认知模糊性、混沌性,“医者易”恰恰是医学偶然性与不确定性的表述,也是医学人学传统、叙事医学、灵性照顾的思维基础。传统医学与现代生活的适应性问题,不能全盘割裂,有不适应的地方,需要改进,甚至脱胎换骨。但也有适应的地方,也就是说,传染病时代、公共卫生时代,中西医两个回合的博弈,中医丢失了制高点,但慢病时代、老龄化这个回合才刚刚开启,中医有重新占据制高点的机会。如果中西医携手,慢病时代的全人医疗会催生出许多新的思路与办法来。
科学化与科学性的辨析
丁文江、傅斯年当年讥讽、批评中医的基本点是中医不科学,包括形态结构认知不确切,病因、病理、药理解读不客观,诊疗路径不标准,疗效评价不齐一等等,可惜,这两位都不是医学家,更没有临床的体验,他们眼中的医学是标准的科学推理与技术干预。由余云岫发起的废止中医的闹剧以夭折而收场,但作为妥协,中医界也承诺创立国医馆,逐步走上科学化的道路,包括病名规范化,诊断指标、疗效判定标准化,药理的生化分析,剂型改革等等,时至今日,还在科学化的隧道里蹒跚前行,令人尴尬的是,无论中医界如何卖力地科学化,都不被持有科学主义“有色眼镜”的裁判认可,甚至讥讽为伪科学,或者当科学化初见端倪之时,却蓦然发现中医的精髓神韵丢失了。
于是有人发牢骚:不科学化是等死,科学化是找死。出路在哪里?许多受过系统科学训练的中医学人在苦苦探索,有两个价值向度值得深究,一是科学化与科学性的辨析,二是科学与文化的通约性分析。先说第一个,医学在西方知识谱系中就不是纯正的科学,因此,医学常常与科学技术并称,其背后是物理学范式与生物学范式之别。薛定谔认为有一个高于普通物理学的生命物理学存在,并用以解读生命的本质规律。医学不仅是生物科学,更是生命之学,既有科学性,也有人文性、社会性,还有灵性的空间。科学化的本质是实证主义宰治下的规范化、数学化、标准化,而医学很长一段时期内是实用主义与人文主义交相辉映之下的生命理解与干预的技艺。
大师奥斯勒的经典表述是:“医学是不确定的科学与可能性的艺术。”这与传统中医的“医者易也”“医者艺也”的认知有哲学洞察与意趣上的类同。如今,尽管基因组学、细胞组学、蛋白组学,循证医学、转化医学、精准医学的研究如火如荼,但许多临床难题依然无解、无效、无奈、无能、无力,于是,医者还在怀念一百年前去世的特鲁多大夫,“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抚慰”依然是临床大夫敬佑生命、敬畏疾病的座右铭,协和医院张孝骞大夫奉劝中青年大夫的至理名言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而非“哥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此外,医学的地域文化特征是近年来研究的热点,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医学全球化语境中的在地化问题,二是对本土医学资源的尊重、挖掘问题,医学不是物理学、化学、数学,后者没有地域差别,没有德国几何学与法国几何学的差别,但疾病谱一定有地域差别,即使是形态、功能、代谢层面也有民族体质之差,人类学家还挖掘出心理、行为、思维类型的民族差异,所谓有了全球化的现代医学,就必须取消传统的本土化医学,或者“中国医学”必须彻底融入“世界医学”的宏论不过是幼稚的科学主义者的一厢情愿。
人类学开启了医学的文化向度,生老病死,苦难、残障都不仅仅是科学与技术问题,还是文化心理的映射问题,国人怕死不怕苦,痛不欲生,却还抱定好死不如赖活,穷生富死,大量财富用于无畏、无效、无谓的临终救治,永不言弃,苦熬硬撑死扛,一切死亡都是非正常死亡……这些都无法在科学与技术层面得到合情合理的解决。
电影《刮痧》里,怀揣美国梦的中国工程师李大同,在一次父亲采用中医民间疗法处置儿子感冒事件中被扣上“虐待儿童”罪名,因而失去监护权。深究起来,美国的幼儿教师、社工、法官都对“刮痧”这一中医疗法及神奇疗效茫然无知,仅凭儿童背部瘀斑就认定“虐待行为”成立,随着中美文化交流的深入,相信美国的幼师、法官会逐渐接受这一来自中国的自然疗法。近年来,美国泳坛名将菲尔普斯使用中医的针灸、拔火罐快速疗伤,不误训练比赛的报道惊异美国舆论界,想必也会刺激对中医持有成见的科学主义信徒。
中医在现代的社会文化价值
中医的类型意义与思想资源的价值不限于新知开启,如屠呦呦从《肘后备急方》里引出青蒿素发现的原点意念,针麻的类麻醉效应,经络护理对症状学廉便处理技能的丰富。
不仅如此,作为现代医学的一个坚实的“他者”,具有拯救现代医学迷失的社会文化价值。“二战”以后,现代医学陷入深深的现代性魔咒,表现为:机器诊断工具、治疗手段越来越多,医患情感越来越冷。医生做得越多,社会抱怨越多,甚至导致医学的污名化、医生的妖魔化。医生越忙越乱,越忙越苦,幸福感缺失,职业倦怠加剧。患者懂得越多,误解越深。医学占据众多技术制高点,却失去了道德制高点。医患之间,医学、医院与社会大众之间,理应缔结情感—道德共同体,继而成为价值—命运共同体,却沦为相互搏杀的利益共同体,医患关系恶化。
战争模型下病越治越多,病魔越治越刁,超级细菌、难治性感染死灰复燃,人类在传染病回合固守的阵地不保,由老龄化所导致的慢病回合又不期而至。在慢病时代,战争模型失灵,替代模型太贵,而且造就了一大批“不死不活”的植物人生存境遇,毫无尊严的生存却要消耗宝贵的社会医疗资源和有限的家庭资财,人类在死亡面前恋生恶死的巨大黑洞无法用技术与财富填充。怎么办?
现代医学的人文拯救的历程中许多方面可以向传统学习、借鉴,古为今用、古慧今悟是一个不错的选项。传统中医里富含着生命与救疗的智慧,如阴平阳秘、德全不危,蓄德—涵气—养性—养生的健康意识,生命历程的稳态平衡思维,大医精诚的道德自律,入情入理、合情合理、情理交融的人际交往,疾病中超越抗争的共生思维与和合意识,疾苦中富有民间信仰特色的生死辅导及灵性空间的开启,未雨绸缪的先手棋,疾病关注之外的身体素质调摄。我们不必事事拘泥传统、价值上彻底回归传统,但在前行的道路上,回望传统,与传统对话,继而发扬传统,不失为生命探索者的明智选择。
(本文摘编自《读书》201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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