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我写过一篇作文《我的爷爷》,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得开头几句:每天清晨的晨曦中,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精神矍铄的老者,走过中医研究院的院落,走向他的诊室,十几年如一日……
今天,重写此文,往事一幕幕,耳畔仿佛还回响着清晨他拄拐行走时,拐杖击地的清脆之声,眼前仿佛还浮现着针灸所第一诊室里微微佝偻、忙碌的身影,鼻中还能嗅到他的“暗香楼”书房里墨香、艾香、烟草之香混合的特殊味道,唯“十几年如一日”要改为“几十年如一日”了。
我自幼在爷爷身边长大,耳濡目染的不只是中医针灸,潜移默化的首先是品行操守。从食而不语,到按时作息;从书法握笔,到篆刻背诵,爷爷的严厉让我记忆犹新。每当我做错了事,爷爷桌上黄铜镇尺就会不留情面地打在我掌心上,啪啪作响,由此也让我像他一样,一丝不苟,坚持原则。当然阳台罚站也是家常便饭,仰望天上白云朵朵,倾听楼下家长里短……
这几天,在这间爷爷生活了几十年的简陋居室内布置灵堂,望见小阳台,眼中不禁岑满泪水,同样发生在这里的、爷爷的慈爱瞬间亦一幕幕浮上脑海。小学时代每天一杯酸奶,也许是我长到一米八的直接原因;出国带回的各国邮票,也许是我掌握信息分类方法的最早训练;带我随针灸国际班的外国学生登长城、游颐和园,也许是我接触世界的开端……
很多人问我,走上针灸之路,是否缘于爷爷的教化、引导、期许,甚至命令?我会回答:是爷爷让我与针灸有了今世之缘,他就像深夜航行中的灯塔,在我每一次重要的人生抉择时,都指明方向,照亮前途。
初学中医,最缺的是信念,最难的是坚持。记得大一时有两门主课,一门正常人体解剖,一门中医基础理论,前者知识点所见即所得,全部具象,后者知识点看不见摸不到,全部抽象,于是同学们就中西医学的科学性展开讨论,这其中不乏质疑中医之声,甚至退缩畏学。而我,从不缺少信念,因为在爷爷的诊室里看过太多鲜活的病例,感受过太多的感谢与感动,甚至近日在爷爷灵堂前,还听到早年间一位患者讲述爷爷三针治好腰痛,让其抬着进来自己走出去的神奇故事。而我,也从不缺少坚持,因为自我记事起,爷爷就在出诊、讲课、开会、科研、讲学中奔波着,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一坚持就是几十年,而且我能够清楚地感受到爷爷在繁忙工作中收获的满足和快乐。
大学毕业,我为就业工作,还是继续读研而纠结。爷爷一句话,点醒梦中人,他说:“你现在顶多是一名医生,能独立做一些医疗工作;当你知识越来越多、经验越来越丰富,经过努力你会成为医师,不仅会医患者,还要会教化患者,还要会教导学生;而终极的目标是成为医家,即要对行业、对社会做出贡献。”于是,我以当年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北京中医药大学针灸专业的硕士研究生,两年后再次以优异的成绩转读直博;于是,我一边门诊,一边任教,一边科普,努力成为患者的良友,学生的明师;更以成为医家为目标,以国医爷爷为榜样,誓把毕生时间和精力投入到针灸事业中,希望能像爷爷一样,见证中医针灸的辉煌,并分享它的光荣。
工作之后,在教学、科研和临床中,爷爷的学术思想深深影响着我:“缘理辨证”突出了经络学说在中医基础理论中的核心作用,强调了基于经络系统这一原始而朴素的医学模型而形成的定性诊断与定位诊断相结合的经络辨证方法;“据证立法”则以经络辨证为基础和准则,形成了补、泻、温、清、升、降六大治法体系;“依法定方”强调正确的处方选穴,应在辨证的基础上,根据所拟定的治法,结合穴性而进行,以证为凭,以精为准,以适为度,以效为信;“明性配穴”充分考虑了穴位主治特异性与疾病辨证间的关系、与解剖部位间的靶向性特点,以及与配穴、与刺激方式和刺激量之间的相互影响规律;“循章施术”则基于经络辨证的层次辨证特点,基于输穴穴性与刺激方式的关联,基于临床中更为精准地刺激病位从而提高疗效的需要,逐渐积累磨合形成了独特而实用的、作用于穴位不同层次的三才针法,以及在三才针法为核心的多种针灸刺激方法的组合应用。正如爷爷所说,在强调经络辨证的基础上,贯彻理、法、方、穴、术五大环节的统一,针灸临床就会事半功倍,游刃有余。正是这一高屋建瓴的学术思想,成为我们这一辈针灸后学,在学术上不断成长,在临床上不断精进的知识源泉。
爷爷一生简朴,淡泊名利,全身心投入针灸。八五、九五经络研究中的务实与严谨,使他成为中医针灸界首位中国工程院院士;深厚的古文功底、最早编译校注《灵枢》与《难经》等医学经典,令他跻身中央文史馆;三届全国政协委员身影,见证着他几近耄耋之年,仍然为针灸鼓与呼的执着与奉献;七十余年行医路上的坚守与努力,诠释着他获得的首批国医大师称号等一系列至高荣誉;主编最早的国际针灸教程《中国针灸学》,并向世界传播针灸学术,促使针灸终于成为人类共享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使中国拥有了一张通行于世界的“针灸名片”,更是他“针灸传扬”座右铭的最佳注解。
年已九旬,爷爷仍不遗余力传扬针灸。指导我们对《中国针灸学》进行修订,并强调教材要多介绍标准、规范和共识,把最新的临床经验和研究宣传出去;从编辑、整理《院士文集》,对其临床经验进行系统详尽的总结,到指导针灸所完成中国科协对百名科学家学术思想的总结、传承、保护工作;从申报北京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到创建临床传承基地大诚中医连锁医疗机构;从录制珍贵的针灸学术视频资料,到审阅出版《程莘农院士集》《百年程氏针灸传习录》;从演示三才针法、指导学生临床,到多次出席“程莘农学术思想高级传承培训班”和收徒仪式,以爷爷为代表性传承人的程氏针灸,每一个激动人心的历史时刻,都有他瘦小却如青松般坚定的身影。
2015年初,程氏针灸在澳大利亚的海外传承基地落幕,爷爷再次手书“针灸传扬”四字相赠,笔迹苍劲,力透纸背,功力不减当年,其与针灸之缘、待针灸之诚、对针灸之爱、扬针灸之愿,宛如初见。
国医虽逝,精神永生。谨以此文,缅怀爷爷。更赋诗一首,以追思怀念,亦勉励后学。
一代宗师仙鹤去,两袖清风育后人。
三才针法流芳名,针灸传扬不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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