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人眼中,大千世界无不是“象”。药象与人象或病象,都是通过气相感、类相应而发生关联效应。
•中医药学中最为常用的修辞手法是比喻,借此能把笼统、模糊变得清晰、具体,把古奥、晦涩变得简明、生动,但最终难以真正提高所表达内容的客观化与规范化程度。
中药是一个庞大的“家族”,成员遍布植物、动物、矿物等各界。它们“得天地之气,成一物之性,各有功能,可以变易血气,以除疾病”(徐灵胎语)。为了更好地认识它们,历代本草广泛采用了援物比类的方法,主要以比喻修辞来描述其所具有的特点。现对此加以整理。
形状之喻
作为天地间万物之一,每一味药物都有其与生俱来的独特的形态、颜色、质地和性味,而作为药用,则“只取药力专注处,以与病相得而已”(《本草问答》)。
在古人眼中,大千世界无不是“象”。药象与人象或病象,都是通过气相感、类相应而发生关联效应,即如《本草备要》言:“药之为枝者,达四肢;为皮者,达皮肤;为心为干者,内行脏腑。质之轻者,上入心肺;重者,下入肝肾。中空者,发表;内实者,攻里。枯燥者,入气分;润泽者,入血分。此上下内外,各以其类相从也。”
关于药物诸象,古人通过细致入微的观察,进行了形象生动的描述。如地黄,《本草乘雅》曰:“苗叶布地,高不及尺,随地逶迤,生机偏向根者也。根截入土,横穿直竖,绝不以坚碍妨活泼,真得色空者耳。其汁深黄,染手不落;其味甘美,着舌不散。吮拔地髓,性颇贪狼,故种植之地,土便憔苦,十年后方得转甜,功德力量,可望而知矣。”再如茯苓,《本草乘雅》言:“岁寒不凋,原具仙骨。虽经残斫,神灵勿伤,其精英不发于枝叶,而返旋生气,吸伏于踵,所谓真人之息也。故茯取伏义,苓取龄义……芳香清气,潜藏根底。对待忿戾浊邪,冲逆胸胁,皓苓下居,彤丝上荟……对待饥渴夭龄,悉属象形,巽以入之。清气上升,浊气下降,此其验也。”又如桂枝,《本经疏证》谓:“桂枝色赤,条理纵横,宛如经脉系络,色赤属心,纵横通脉络,故能利关节,温经通脉。”还有如藤类药,《本草便读》云:“凡藤蔓之属,皆可通经入络,盖藤者缠绕蔓延,犹如网络,纵横交错,无所不至,其形如络脉。”另如《本草纲目》言鸡子曰:“卵白象天,其气清,其性微寒;卵黄象地,其气浑,其性温;卵则兼黄、白而用之,其性平。”
中医学者李玉宾对药象颇有研究,如其谓厚朴:“八九叶片,环聚枝端,舒展如轮,气机圆布,中正不偏也。叶轮中间,有白花如莲,花瓣清润,圆绽而大,其色纯白清透,其气芳香无浊,神清若一而无杂也。花心如塔,花丝红艳,心气专注而定也。犹如树中之莲,其心净,其性一,其气圆融绽放,如轮如莲,清净中正。所生之地,气机清纯平正,无有乖戾之气,如民风之淳朴,实乃自然教化之功也。”再如谓半夏:“全体仅一株一茎,一花一球,乃浑然抱一、无有二致之象。其心一也,其性专也,故能与天地之气相合,合化归一,少有散泄。随春生夏长而生长,却无外炫之心,悉以如水如玉,如不动之心,炼化归体,蓄之球茎,色白坚润,汁液黏滑,含藏之力强,而内蕴火热盛以成自身阴阳和合太极之体。”又如谓人参:“以草木之性,而拟人身之情。故其根之生,绝类人形,肤凝如脂,黄白可人,体修肢展,宛若仙人。其于尘世之外,山野之中,非天清地宁而不住,非日精月华而不取,故纯一安然,凝聚不散,如珠之光,自然映彻。”
性能之喻
药犹如人,各有所禀。四气五味,浑然天成。性能一体,整体为用。与此相关的喻述例举如下:
大黄《本草经疏》言其:“禀地之阴气独厚,得乎天之寒气亦深,故其味至苦,其气大寒而无毒……气味俱厚,味厚则发泄,故其性猛利,善下泄,推陈致新无所阻碍,所至荡平,有戡定祸乱之功,故号将军。”又云:“气味大苦大寒,性禀直遂,长于下通……祛邪止暴,有拨乱反正之殊功。第具峻利之性,猛烈之气,长驱直捣,一往不返,如武王伐纣,前徒倒戈,血流漂杵。”《本草正义》也言:“迅速善走,直达下焦,深入血分,无坚不破,荡涤积垢,有犁庭扫穴之功。”李玉宾谓其:“随顺天地而展其形,以天地清凉之心,成其磅礴之体。故大黄之为用,性展不拘,气直无住,如将军策马,通行无碍。”另有《药鉴》谓其“有推陈致新之功,有斩关夺将之能”;《药性赋》言“其性沉而不浮,其用走而不守。夺土郁而无拥滞,定祸乱而致太平”。如此描绘,让人眼前顿时浮现出一员大将横刀立马、勇往直前、威猛无敌的场景。
附子《景岳全书》引虞抟语曰:“禀雄壮之质,有斩关夺将之气,引补气药行十二经,以追复散失之元阳;引补血药入血分,以滋养不足之真阴;引发散药开腠理,以驱逐在表之风寒;引温暖药达下焦,以祛除在里之冷湿。”又如《本草新编》言其“无经不达,走而不守,但可为臣使,佐群药通行诸经,以斩关夺门,而不可恃之安抚镇静也。去四肢厥逆,祛五脏阴寒,暖脚膝而健筋骨,温脾胃而通腰肾,真夺命之灵丹、回春之仙药也”,生用之以“救中风之垂绝”,意在“取其无所牵制,则斩关突围而入,自能破劲敌于须臾也”。令人能真切感受到其“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之气概。
石膏《本经疏证》曰:“体质最重,光明润泽,乃随击即解,纷纷星散,而丝丝纵列,无一缕横陈,故其性主解横溢之热邪也。盖唯其寒,方足以化邪热之充斥;唯其辛,方足以通上下之道路;唯其泽,方足以联津液之灌输;唯其重,方足以摄浮越之亢阳。譬之溽暑酷烈,万物喘息仅属,不敢自保,唯清飚乍动,肃降乃行,而化随爽洁,于是欣欣然始有有生之乐焉。”
半夏《本草乘雅》谓其生于“当夏之半也。天地相遇,品物咸章之时矣。以纯干决尽,至后而一阴见,故主阴阳开阖之半,关键之枢,如半欲开,半欲阖,半欲开阖者,莫不从令”。李玉宾谓其:“入口如烧似灼,纯一火热之象,定而不动,久而不绝,以其藏火盛而性专静。其有阴寒凝滞不得开化之黏痰者,得其烧灼温化之力,则如柴入炉,尽数焚化。”
另有《本经逢原》谓地黄:“实性禀阴柔,与乡愿不异。譬诸宵人内藏隐隙,外示优容。是以举世名家,靡不藉为滋阴上品,止血神丹。”《本经疏证》释川芎言:“积冷结气,皆阳不入也,盖亦未尝无阳,无阳则死矣,譬之火为湿物所遏,则暖气不出,而光耀不彰,拨使焰通,旋即湿物转燥,为火所炳矣,火犹是火也。人身能行血中之阳者肝,肝不行阳,则经水绝,用川芎使肝气行,积冷自消,月事自下。”《本草征要》谓枳实有“破积有雷厉风行之势,泻痰有冲墙倒壁之威”。《本草经疏》引朱震亨语曰“莱菔子治痰,有推墙倒壁之功”,《本草通玄》言巴豆“禀阳刚雄猛之性,有斩关夺门之功”等。
应用之喻
治病如治国,故而方药中有君、臣、佐、使之分工;用药如用兵,用兵得当则旗开得胜,用药适宜则疾病消弭。
《重刻本草纲目·序言》言:“本草者,固医家之耰锄弓矢也。”因专长突出、个性鲜明,一些药物还获有专门称号。如“引经药”,《医学读书记》谓之“兵无向导则不达贼境,药无引使则不通病所”。其中又把能引导他药上升治疗上焦病证者称为“舟楫之药”。再如称具有明显毒副作用、患者经受不起的烈药为“虎狼药”;称长于攻逐、力大势猛者为“霸道”药。又如称具有填精补血、滋补强壮作用的动物类药物为“血肉有情之品”,《临证指南医案》对此认为:“夫精血皆有形,以草木无情之物为补益,声气必不相应……血肉有情,栽培身内之精血。”此外,《景岳全书》列有“药中四维”,谓“人参、熟地者,治世之良相也;附子、大黄者,乱世之良将也。”其他如《备急千金要方》谓生姜是“呕家圣药”,《珍珠囊》谓连翘为“疮家圣药”,《本草纲目》称罂粟壳为“涩肠止泻之圣药”、天麻为“治风之神药”等。
综上所述,援物比类(或曰取象比类)是古人的一种思维方式,是为了更好地认识事物而借用已知说明未知的方法,是古人智慧的结晶。中医药学中最为常用的是比喻的修辞手法,借此能把笼统、模糊变得清晰、具体,把古奥、晦涩变得简明、生动,进而因文采浓郁而更富有感染力与可读性。这种虚实结合的语言风格,一方面是受其所具有的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双重属性的影响,其世界观与方法论都有着显著的时代背景;另一方面是宋代以后大量儒生涌入医界,其“格物致知”的理念与扎实的文史功底,使这种风格得以强化且日益明显。但也应该看到,多用修辞其实是为弥补客观性及准确性不足的补救举措,难以真正提高所表达内容的客观化与规范化程度。笔者认为,自然科学的语言应具有平实、简明、直观、准确、客观等特点,中药学的内容表述依此无疑还有很大差距。但可以想见的是,在其理论体系无大变动的情况下,中药学的这种语言风格还将继续保持下去。(朱光 河南中医药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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