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学范围内“郁”的含义有狭义、广义两种。广义的“郁”,是指疾病发生过程中人体气血、脏腑功能所表现的气机郁滞的病理状态,可见于多种疾病病程的某个阶段,是为证候;狭义的“郁”,是指以情志内伤,气机郁滞为始,病位涉及五脏六腑,而以肝心脾三脏最为突出,表现于气、血、津液、饮、食等郁滞,是为病机。阳郁,是阳气郁结失宣,不能畅达,失去鼓舞温养之能的简称。近年来,由于素体阳虚、空调环境、饮食贪凉等因素,造成部分人群出现“阴凝于外,阳郁于内”的病机表现,轻者手足冰冷,重者郁而化火,出现性格烦躁、咽喉红肿、面部痤疮等。这引起了一些临床医家的兴趣,却缺少系统的辨证理论。有鉴于此,笔者在研读文献时,留心文字,获得点滴体会,与同道分享如下。
对《内经》中阳郁证机的探讨
《内经》中火郁、木郁、土郁、金郁、水郁之发,是历代关于郁证的代表性说法,又称“五运之郁”。探讨阳郁证机,必须要从阳气的运动形式说起。《素问·六微旨大论》所云:“非出入,则无以生长壮老已;非升降,则无以生长化收藏。”意思是说阳气通过升降出入的方式,发挥温熏、营养、气化、防御、固摄等功用。反之,若阳气郁遏,则百病丛生。
寒气遏风致阳气郁而不伸
《素问·生气通天论》论述阳气在人体的地位、作用和生理病理时,指出:“阳气者,精则通神,柔则养筋”。依《素问·六元正纪大论》记载,少阴君火司天之年,“初之气,地气迁,燥将去,寒乃始,蛰复藏,水乃冰,霜复降,风乃至,阳气郁,民反周密,关节禁锢,腰椎痛,炎暑将起,中外疮疡。”即谓太阳寒水与厥阴风木相遇之时,温暖之气为寒凉之气所遏,应温不温,故病阳气郁而不能温养坚固筋腱,症见关节拘急强直、腰椎痛。
寒湿蕴结致阳气郁而不运
依《素问·六元正纪大论》记载,阳明司天司天之年,“初之气,地气迁,阴始凝,气始肃,水乃冰,寒雨化。其病中热胀、面目浮肿、善眠、鼽衄、嚏欠、呕、小便黄赤、甚则淋。”即谓太阴湿土加临厥阴风木之时,阴凝于外,阳郁于内而不运,所见气化受阻诸证。此外,《素问·至真要大论》中说:“诸转反戾,水液混浊,皆属于热。”《素问·气厥》中说:“胞移热于膀胱则癃、溺血。”以及《素问·评热论》中说:“小便色黄者,少腹中有热也。”等。均为湿热蕴结膀胱所致阳(气)郁化火而成。
肌腠受邪致阳气郁而不散
《素问·六元正纪大论篇》记载“火郁发之”,临床表现如“民病少气,疮疡痈肿,胁腹胸背,面首四肢,chen(月真)愤胪胀,疡疿呕逆,瘈瘲骨痛,节乃有动,注下温疟,腹中暴痛,血溢流注,精液乃少,目赤心热,甚则瞀闷懊憹,善暴死。”描述了外邪侵袭人体,阻遏气机,清阳不发腠理,而成火郁之证。与疮疡痈肿相类似,《素问·生气通天论》提出,若调摄不慎,风寒闭塞毛窍,阳气郁于内,不得发散,郁而为痤。如《素问·生气通天论》所述:“汗出见湿,乃生痤痱。”王冰《黄帝内经素问》注曰:“阳气发泄,寒水制之,热怫内余,郁于皮里,甚为痤疖,微作痱疮。”此处提出湿和寒是痤疮发病的主要病因。《素问·生气通天论》另载:“劳汗当风,寒薄为齄,郁乃痤。”王冰注曰:“时月寒凉,形劳汗出,凄风外薄,肌腠居寒,脂液遂凝,蓄于玄府……此皆阳气内郁所为。”
寒饮客于肠胃致阳气郁而不通
《灵枢·师传》载:“食饮者,热无灼灼,寒无沧沧,寒温中适,故气将持,乃不致邪僻也。”即谓饮食入口不能热,也不能冷。若胃受寒则中焦气郁,中阳受困,使脾也受害而运化减弱,故生内湿。中焦本是气机升降之通路,上接食道,下通小肠。胃气郁滞,则胃腑受纳腐熟水谷功能低下,胃失和降,郁于中焦,可症见纳呆、胃痛、胁痛、胀满之症。其原因,正如《素问·举痛论》所云:“寒邪客于肠胃之内,膜原之下,血不得散,小络引急,故痛。”另外,《素问·调经论》说:“上焦不通利,则皮肤致密,膜理闭塞,玄府不通,卫气不得泄越,故外热。”指出了寒邪郁遏卫阳之外感火郁病机。此外,《素问·生气通天论》云:“病久则传化,上下不并,良医弗为。故阳畜积病死,而阳气当隔,隔者当泻,不亟正治,粗乃败之。”明确指出了邪气久留不去之阳郁,若不得正确治疗,其预后不良。
历代医家对阳郁证机的发挥
《内经》后医家多关注火郁发之
《内经》以后,诸多医家对于阳郁证机多避而不谈,或引而不发,唯有对“火郁发之”多有创见。如《伤寒论·辨少阳病脉证并治》所云:“设面色缘缘正赤者,阳气怫郁在表,当解之熏之。”此“阳气怫郁”即火郁之证。另外,《诸病源候论》中对于内伤杂病所致热郁中焦之阳郁证候多有描述。如《诸病源候论·热病诸候》载:“热病哕候:伏热在胃,则令人胸满,胸满则气逆,气逆则哕。”以及《诸病源候论·痰饮病诸候》载:“热痰者,谓饮水浆结积所生也。言阴阳痞隔,上焦生热,热气与痰水相搏,聚而不散,故令身体虚热,逆害饮食,头面吸吸而热,故云热痰也。”显然,“火郁发之”说已非《素问·六元正纪大论篇》之原旨。
宋金元医家对内伤相关阳郁认识深刻
宋金元时期,诸多医家对于阳郁证机的认识较之《内经》更为深刻,不再关心外感邪气阻遏气机所造成的“阳郁证”,转而对基于气血理论之内伤杂病相关“阳郁证”的结局产生较大兴趣。其中,钱乙《小儿药证直诀》对内伤阳郁化火的辨治最有心得,如泻白散所治肺火伏郁,泻黄散治脾胃伏火,泻青丸治肝经郁热,导赤散治心胸郁热等。其后,刘完素《素问玄机原病式》有关阳郁的论述共有80余处,以“阳热发则郁”“阳热易为郁结”立论,总结与阳郁证机相关疾病,如痒证、转筋、结核、衄证、眩晕、耳鸣、肿胀、卒中、阳厥、淋证等。另有李东垣从脾胃立论,如《脾胃论》谓:“凡四肢疲困,肌热,筋骨间热,如火燎肌肤,扣之烙手,是阳气郁于脾土之中而为火也。”另外,《内外伤辨》谓:“胃虚过食生冷物,抑遏阳气于脾土,火郁则发之。”其后,朱震亨《丹溪心法·六郁》言:“气血冲和,百病不生,一有怫郁,诸病生焉。故人身诸病,多生于郁。”认为七情内伤、寒暑交侵、饮食失节、劳役过度等因素,均可使人体气血怫郁而产生郁证,其病机关键是气血怫郁。于是,金元以后医家将郁证的发生逐渐局限于狭义的“郁”,且以七情内伤为主,而忽略其他,致使阳郁证机论述含混不清。
明代始重情志致郁
至明代,诸多医家在继承《内经》“五郁”学说的同时也注意到内伤情志致郁,并将木(肝)郁作为郁证发病的主导。如赵献可《医贯·郁病论》曰:“《内经》五法,为五运之气所乘而致郁,不必作忧郁之郁。”“谓气郁而湿滞,湿滞而成热,热郁而成痰,痰滞而血不行,血滞而食不消,此六者相因为病者也。”另如孙一奎《医旨绪余·论五郁》提出五郁之病为五脏之郁的论点,“夫五脏一有不平则郁。”认为五郁或由他脏传变,或本脏自病而发。至此,因为对广义、狭义郁证概念不清,造成《内经》“火郁发之”之说影响式微,阳郁证机隐而不见。
清代郁证病机趋于成熟
至清代,郁证病机趋于成熟。何梦瑶将郁分为感受六淫外邪所致和内伤七情所致两种,再次将阳郁证机与狭义郁证区别开来,如《医碥·郁》认为“郁者,滞而不通之义。百病皆生于郁,如外伤于风寒湿之气,皆足以闭遏阳气,郁而成热,固也。”另外, 唐容川认为“阳气郁于血分之中”,则瘀热由生。如《血证论·发热》载言:“失血家阳气郁于血分之中,则身热郁冒,但头汗出,身热者,火闭于内,而不得达于外故也。”应视作对阳郁证机的肯定与补充。
中医认为,阴阳平衡则精神正常、情绪平和,且有助于身体健康。面对现实世界,为顺应政治、经济、文化、信息的潮流,大众的起居生活是复杂的。笔者所见,因长期使用空调、饮食贪凉、服用清热解毒药物等,表现为阳郁证机的患者日渐增多,且缠绵难愈。
“阳郁”非一病之专名,乃系列郁病的共同病理基础,正如《内经》所载寒气遏风、寒湿蕴结、肌腠受邪、寒饮客于肠胃等,均可致阳气郁而不通,属于广义的“郁”,也是多种疾病病程的发病阶段。《内经》以降,历代医家虽对“火郁”病证的逐渐补充与完善,却未能将郁证广、狭二义切别对待,致使阳郁证机论述含混不清。现代国医大师李士懋曾对于阳郁证机进行总结,认为“阳气为人身之正气,升降出入,循行不已,温煦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神明变化所由生焉,乃立命之本。一旦气机郁遏不达,则出入废、升降息,阳气不能循行宣发,失其冲和之性,则郁而化火。”笔者据此理解,气机失调是所有广义“郁证”的发生条件,阳郁是郁证辨证的重要一环,气郁失宣,失其冲和,郁而化火即火郁。换句话说,阳郁是病证基础,火郁是阳气抑遏化火病证之谓。火郁之候,由于阳郁因素不同,所郁部位差异,郁闭程度不等,个体耐受有别等,因而表现纷杂。当前另有“阳郁体质”一说,认为阳郁质可能患转筋、眩晕、耳鸣、肿胀、中风、阳厥、消渴、腰痛和痹症等多种病症,其原因在于长期玄府闭塞或五志过极等致使阳气不得行散郁闭于内,继而郁而化火而形成的以身材较瘦者居多、性格易烦躁、易咽喉红肿疼痛等。此说旨在解释阳郁发病与个体禀赋、体质的密切的联系,也包含广义、狭义郁证病机在内,且将由“阳郁”至“火郁”形成之间联系起来,为临床辨识郁病提供了思路。(呼兴华 宋子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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