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天人合一的古音六字诀音韵学溯源
古音六字诀是现代常见的吐纳导引养生功法之一,六字分别是吹、呼、嘻、呵、嘘、呬,国家体育总局据现代普通话对其拟定的读音以拼音标注分别是chui、hu、xi、he、xu、xi[1,2],以推广普及。对于人体来说,字音的发出主要关系到吞吐气息振动声带方式和身体共振部位,即不同的发声需要人体不同部位的参与。其中有两个字音重合,也就是说此二决可训练到类似的相应部位,这种重复不合常理。
从文献记载看,六字诀最早见于齐梁时期吴地陶弘景所著的《养性延命录》[3,4],明代音韵学家陈第有言:“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变革,音有转移”[5]。论证古今、地域音之异同及演变。据此可知,现在六字诀的发音方式已较古代有所变化,同时构音上还受地域方言因素影响,其发声时吐气方式和参与的人体部位也随之发生了改变,若按照现代发音去作六字诀训练,其靶向性是有偏差的,我们需要回溯陶弘景生活的时代、地域去重新考定六字诀之音。
时间上追溯中古音
陶弘景所处时代为南朝时期,接之的是隋唐。音韵学上,隋唐至宋,从《切韵》到《唐韵》到《广韵》一书相承,称中古音。切韵即是隋朝之音韵著作,而隋朝又紧接南北朝时期,故我们就先重点着眼于声母与小韵,将上述六字读音回溯到中古音时代进行拟音,当接近南梁六字发音原貌。
首先是吹[6]43,昌垂切,平支昌,声母方面,吹用昌钮,昌钮在《广韵》五十一声类中属于次清正齿音,对应三十六声母的穿母。“吹”在《广韵》中下切字为支、寘,韵在支部,在发音上拟为[ǐwe][7],均属细音,根据《广韵》反切古今之变规律[7],在普通话中,吹字用的是古穿二(穿与二等韵拼者),现代正齿音拼以细音下字者,回归中古,实际发音要回归牙齿音,也就是声钮要回到精、清、从、心、邪一组,保持发音方法不变,对应清母([tsh])。回到实际发音,穿三大略为[th]音,现代音韵学家王力[8]明确提出了恰于南北朝时期对应读音[th]、[tsh]的古声母始出现同化演变,故二者有一系性。故综合以上三点可将吹字发音以重拟,当时可能存在[thǐwe]与[tshǐwe]并行情况。
呼[6]83字,火故切,平模晓。在《广韵》声类中呼字直接就是全清喉音,对应三十六字母的晓母,下字取模韵([u])[7],发音古今差异不大,以国际音标拟音大略为[xu]。
嘻[6]62字,许其切,平之晓,韵属之部([ǐə])[7],许也是晓母,古今差异不大,但在五十一声类中,全清喉音,也就是属于晓母者,分化为呼([x])、许([])两音,以许切,大略拟为[ǐə]。
呵[6]161字,呼箇切,平歌晓,晓母,反切下字用箇,韵属歌部([a])去声[7],故实际古发音拟为[x a]。
嘘[6]347字,许御切,平鱼晓,晓母,喉音古今差异不大,属二〇六韵鱼韵([ǐo])[7],故拟音仍若[ǐo]。
呬[6]355字,虚器切,去至晓,归于五十一声类中的许钮,器属于二〇六韵脂韵([i])去声[7],故拟音为[i]。
具体见表1。
表1 回溯中古音时代的六字诀拟音表
从时间线上来说,虽然我们根据中古音韵学著作及古今语音演化规律做出了六字初步的古音构拟,但绝不能认为构拟出来的就是古代当时准确的读音,法国著名历史比较语言学家A.Meillet[9]言:“重建只能给我们一个不完备的,而且毫无疑问的是极不完备的关于共同语的观念。任何构拟都不能够得出曾经讲过的共同语”。以上构拟出的古音属于从语言演化规律上的初步探索,为找到更精确的古音奠定了基础并提供了参考。方言之中会一定程度保存古音,可继续以上述构拟为基础,结合地域方言进行下一步探索。
地域上转至吴音
古人陶弘景最早记载了此六字诀,故此发音应严合陶弘景之方言,陶弘景为丹阳秣陵人,即今江苏镇江一带,其后一生大部时间辗转于南梁都城建康及茅山一带,建康即今江苏南京一带,而茅山位于江苏句容与金坛交界,以上三地皆不出江苏省。
故结合陶弘景的出身及活动范围,其话语应该为吴音,属吴语系。现在普通话发音受满族语影响多见卷舌,吴语系的发音较之普通话便极少卷舌,现在苏州话源自古吴语,较好地保留了吴地发音,故我们综合参考现代学者系统研究吴语及南方语系的著作[10,11,12],将专门性和普遍性相合印证,以苏州话为基础拟出六字发音,见表2。
表2 以吴音为基础的六字诀拟音表
构音时间因素与地域因素的参合
从时间上可溯及的古音是当时的古代官话,官话也有一定地域性,在不考量其与陶弘景方言的统一程度前,我们无法将时间、地域二者参合起来。陶弘景生活范围围绕南梁的都城建康,由此推断其方言应接近当时的主流官话。我们构拟的中古音根据《广韵》的由来追溯到隋朝官话应该是没问题的,也就是隋文帝命修的《切韵》中的音系。现在主流学界一般认为,切韵代表了南北朝时期金陵、洛下两地士族所使用的主流官话[13,14,15]。据《切韵》编著者陆法言在其书序言中说:“因论南北是非,古今通塞,欲更捃选精确,除削疏缓,萧颜多所决定”[16],也就说当时论编《切韵》草稿有争议处,多由当时的著名音韵学家萧该和颜之推定夺。萧该是南兰陵(今江苏常州)人,属于吴地,而颜之推为琅琊(今山东临沂)人,从此点看,《切韵》一定程度上会受到北方音系的影响,当然我们从时间和地域两个角度之考证结果确实是小有差异,综合以上客观说来,虽然陶弘景方言与《广韵》音系并非完全一致,但二者大体是较为接近的。
综上,六字音在时间上与地域上之考证结果相去不远,故将两方面作参合是可行的。其中有区别者:一者为呬字音,古音构拟为[i],属许类,吴语为[xie],属于呼类,从声类角度言,许、呼分开,但二者可统一于晓母之中,也就是说二者的发声部位和发声方法完全一致,均是喉音全清,这样二者便贯通起来,理论与实践二者相比,我们从实际出发,尊重实践,取其[xie]音,但具体发音时仍可综合参考古音。再者为吹字音,其虽涉及发声部位正齿和牙齿的区别,但总属于齿音,没有原则性的冲突,尊重实践,将其音定为[tshǐwe]。故根据时间上语言演变与地域上的方言差异可将六字诀音总结如下,见表3。
表3 综合时间因素和地域因素的六字诀拟音表
此套构音有几个特点:(1)整体来说,六字声母都属于清声母范畴,这符合六字诀训练吐气不发声的要点。(2)六字在声母上有五字是喉音,《类经》有载:“喉为肺系”[17],此顺应《灵枢·忧恚无言》中:“喉咙者,气之所以上下也”[18]的人体生理;单吹为齿音,或与肾与骨系相应有关。(3)从韵母角度,六字诀用韵三洪三细,这深合中医阴阳之道,同时也符合六字诀脏腑属性或功能的配式。
从天人合一视角对古音六字诀溯源
六字诀之训练当以鼻纳口吐,而六字音即为吐气之法,与发音吐气一理相贯,也就是6种吐气方式,分别应人体的6个方面。《养性延命录》记载:“时寒可吹,时温可呼,委曲治病,吹以去风,呼以去热,嘻以去烦,呵以下气,嘘以散滞,呬以解极”[3,4]。再往后隋朝《童蒙止观》[19]一书始记载将六字诀配于脏腑:“心配属呵肾属吹,脾呼肺呬圣皆知,肝藏热来嘘字至,三焦壅处但言嘻”。自此以后,唐代《黄庭内景五脏六腑补泻图》(以下简称《黄庭内景》)[20]和《备急千金要方》[21]、宋代《道枢》[22]、明代《寿世保元》[23]、清代《寿世传真》[24]等书中皆有记载,其大义不出梁隋唐时代源头文献,只是有些文献中嘻字脏腑配式上以三焦代替胆。综合以上,我们可以将六字诀源头性的主要配式总结一下,见表4。
表4 代表性古文献中六字诀功用与脏腑配式
从上面研究我们得知,六字诀用韵整体有“三洪三细”特点,这也启示我们其配式也可能具有整体性和系统性,心肺与肝肾的配式正合其阴阳属性[25],而脾与三焦或胆的配式则需进一步探究。首先是脾,《素问·六节藏象论》定之为阴中之至阴[26],教科书普及的解释是此至阴指从阳到阴,表示脾胃居阴阳之间,有周旋之用[27]。清代医家黄元御也强调脾胃居中土枢转[28],言:“祖气之内,含抱阴阳,阴阳之间,是谓中气,中者,土也,左旋右转,即为脾胃”。胆与三焦的枢转作用主要体现在人体上下交通、水火相济上,人体心火降、肾水升有赖胆与三焦枢转。《素问·阴阳离合论》[26]言三阴三阳之离合,并将之化于开、阖、枢模型之中,指出少阴少阳共为枢。后世张仲景《伤寒论》第269、276、312等条目所载临证之中多用之,然并未称名[29]。明代李梴继承前人,在其著作《医学入门》中首记载了名为“脏腑别通”的理论[30],明确指出心肾与胆三焦相通。此后唐容川[31]对此多有所承及论述,至近代董氏奇穴[32]等流派仍以此理论指导临床。现代学者[33,34,35,36]大多分别就心胆相通理论或肾三焦命门理论进行单独探讨,然所论不出心肾相交有赖胆与三焦枢转之理,孙广仁等[37]曾以此思路探讨心肾相交,在现代临床实践方面,也可见以三焦合胆为枢论治心肾或脾胃疾病者[38]。
故据此我们可知,脾、三焦、胆的共性在于沟通阴阳、翰旋上下,故二者相配,从字音上也恰得“呼吸”一词阴阳上下之意,关于脾和胆三焦系的阴阳之分,来自天人合一角度的自然发声,我们会于下文论及。现我们将六字诀配式系统总结见图1。
图1: 六字诀脏腑阴阳配式系统图
从功能方面[3,4]来说,六字诀为口吐气之法,也就是鼻纳入清气后,以口吐出浊气的6种方式,若以中医扶正祛邪角度观之,这属于祛邪范畴,这也与《养性延命录》记载的六字诀功用相符。回到中医天人合一视角,人体内环境具有整体性并与自然大环境相统一,六字诀的发生和功用是与自然之理及人体运行机制相合的。
吹(ci):肾应北方寒水,人体受寒风吹拂,抵御寒冷,咬紧牙关甚至打寒战时,自然发出此音。
呼(hu):人体饱食或食热辣之后,吐出酸腐食气,即是此音。从气机角度,发此音时为迫气上吐,且此音为洪,故为阳。
嘻(xi):人体水火相济,上下交泰,则见微喜平静态,此时自然发声即为嘻。从气机角度,此势为引气下行,安定平静,且其音为细,故为阴。
呵(he,洪而近ha):心火最自然即有上炎之性,易见兴高采烈,此时自心而发之音为呵。
嘘(xu):肝气易郁滞,化为郁闷暴怒之气,此时人体自然以“吹胡子瞪眼”等行为发泄、缓解之,即见嘘音。
呬(hi较洪):呬以解极,《玉篇》载:“解,缓也、释也”[39],为缓解、释放之意;极字,《说文解字》解其本意为:“驴上负也,从木及声”[40],即负担之意。解开结扣,释下重负,却其悲伤之感,即会生舒气、叹气之举,悲叹之时舒气之音即是。
唐代孙思邈明确提出六字诀训练要“切忌出声闻口耳”[21],这也是关于六字诀训练发声与否的最早文献记载。六字诀不发声之理在于吐气气流不触动声带,一者可排除声带阻力,使吐浊顺畅;二者若吐气不触动声带,人体会节省振动声带所需的能量,以利于养气。至于古人所论六字诀有吐浊祛邪之用,其理如下:天地之气,轻清者上浮,重浊者下降,人体也是这样。人体排出的代谢产物不出固、液、气三态,液态和固态的二便较重浊,主要从躯干下方的二阴排出,而气体较为轻而上浮,故主要通过口、鼻排出。单气而论,浊气较清气下沉,而口位于鼻之下方,故排出浊气更顺其势,这也是大部分古代吐纳养生术以口吐浊之理。我们也可以从另一角度来挖掘六字诀养生之理,浊气既然有下降之势,若要通过人体上面的官窍排出,便需要人体做功迫其向上,六字诀便是引导人之躯体、脏腑共同做功的方法。六诀训练时不同的吐气方式需要不同的胸腹腔部位产生压力,一方面训练了机体不同的靶点,同时这也迫使胸腹腔内不同位置的浊气顺之排出了体外。
天人合一下古音六字诀的续贯通性
以上我们追溯了六字诀的古音,探索了六字字音之间的体系性,并依次对六字诀的发生学机制进行了简要分析,这对六字诀现实训练的靶向性应有积极意义,同时这一探索也体现了六字诀发生背后的天人合一之理和其对中医学科的贯通。六字诀归根结底是古人以音声系原理发展出来的养生方法,众所周知声音源于振动,也就是说六字诀之养生原理可以归因到人体振动角度。与此相类似的五音疗法之所以能愈疾,其理在于人体脏腑的刚柔、大小、坚脆不同,而脏腑发挥日常作用时的运动方式和节律也不相同,故与之能产生共振或削减的声音频率也会不同,古人或据此设计了五音治疗体系。另一方面,人体特定声音的发出,需要特定的吐气方式及共鸣部位,即需要人体特定部位运动做功、胸腹腔特定部位加压和相关脏腑共鸣。反过来说,不同的吐气发音方法即会训练到不同的部位和脏腑,这或是六字诀发挥作用之机制。与此同理的是人体的脉搏,也是一种波动,与此一理相贯。寸关尺部以其各不同的律动与人体不同的脏腑及肢体部位共振,进而形成6个全息巨系统。而针刺补泻的主要基础手法是提插与捻转,二者一纵一横,捭阖而形成对人体不同部位的震荡和对人体节律的干预。进一步引申,六字诀与中医学六经、六节藏象、六气体系的相贯性便也呼之欲出。古音六字诀这一小中见大的养生功法更可以和现代物理学阶段性终极理论“超弦理论”[41,42]相参,然而此功法体系的母基仍是中华文明六律及相关数理体系[43,44,45],其构建所赖的思想内核仍是天人合一观。
来源:中华中医药杂志 作者:刘立安 孟月 周立群 王育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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